方才为她披斗篷的宫女忙接话:“是,夫人,紫香回去便安排。”
听到她这话,三人皆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直直看向奉圣夫人。
奉圣夫人秀眉一挑,横了三人一眼,声调扬起,道:“有何不满?”话语中丝毫没有玩笑意思。
☆、2.初次交锋
张嫣不动声色,心中在飞快地思考对策。
王宛儿神色怯怯,语气犹疑地说:“小女是皇上钦定的才人,恐怕……”
“才人!”听见王宛儿的话,奉圣夫人变了脸色,冷笑一声,“挨过板子才会懂规矩,才知这内廷里到底是谁做主。”
话音刚落,抬轿的宦官二话不说走前来要将王宛儿架走,她自然不肯随便屈服于这来路不明的奉圣夫人,挣扎着往后退去。
但女子的力气怎么敌得过男人——即使是不完整的男人。王宛儿不过扭动了几下胳膊,就被宦官们一左一右抓住了手臂,再也挣脱不得。她花容变色,眼泪涌出来,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声。两个宦官粗暴地拉扯着她的手臂,拖向前去。
原本神色淡然的段婧看见王宛儿忽遭横祸,也是瞪大了眼睛,错愕不已。
负责带领三位才人的宦官唯恐牵扯到自己,下巴几近贴到脖子上。
张嫣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寒风夹雪,从远处席卷而来,长长呼啸着,纸伞被吹得上下翻动,似在无情嘲笑着笼罩着这场闹剧。
让人周身发冷的却不是雪,而是对未来宫廷生活的绝望。内廷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一个人的随口说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吗?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上演多少?
早在学礼仪时,女官们就反复告诫过秀女们,宫里有的是权势滔天的人,在他们面前,人命甚至比不上草芥。
张嫣深深明白此间道理,但父亲从小教导她“致良知”的道理,总归是见不得人如此横行霸道,因此有意出面帮王宛儿。她快速而镇静的思考着,若奉圣夫人真是前朝太妃之一,没有皇上出面,一个才人的确无法违逆她的意愿,一个弄不好还可能被扣上顶撞太妃的罪名。
“王才人,不得对奉圣夫人无礼,夫人可是皇上的乳母。”似应了张嫣的心思,刚刚替张嫣三人解围的那个太监突然出声道。
张嫣闻言愣了愣,随即豁然大悟。皇上的乳母,原来是她——客印月,教习女官们反复提及的这个名字。想来这奉圣夫人的称号,怕是这两日才封的,所以自己才毫不知情。
张嫣看了那个太监一眼,一丝诧异在心底闪过,他似乎是有意提醒的。
既知她身份,不过转瞬间,张嫣便在心底分析好了利弊关系,想好了对策。张嫣定了定心神,在王宛儿的压抑的哭声里跪了下来。她神态自若,朗声说道:“奉圣夫人,恕小女不敬,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张嫣没有留给对方回答的余地,紧接着道:“今日皇上虽同封我们三人为才人,但依祖制,未来的皇后必定从我们三人中择出。奉圣夫人,不知这后宫,做主的到底是您,还是皇后呢?”
奉圣夫人听完张嫣的话,眼中泛出恶毒的光,她做了个手势,宫女紫香跨步向前来,抬手欲扇张嫣耳光。
张嫣扬起眉毛,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那宫女,斥道:“你可敢打未来的皇后?”虽跪在地上,但气势十足逼人,宫女竟被她吓住,踌躇着不敢上前。
接着张嫣凌厉眼风便扫向那两个宦官,责问道:“你们又有几条命敢对未来的皇后不敬?”
众人都被张嫣的言行惊呆。宦官们虽然没有放开王宛儿,但手上的动作已经不自觉地停住了。王宛儿也停住了哭泣,看着张嫣发愣。
客印月的脸气得有些扭曲,柳眉倒竖,狠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未来的皇后?”
“小女不敢,只是祖制如此,小女不得不敢。”张嫣毫不示弱。宫里的这些人,不管如何跋扈,也不敢不遵祖制,这是大不敬。拿祖制做挡箭牌,再合适也没有了。
张嫣经过一番盘算,确信自己能够独自抗衡,于是言语间未与另两个少女扯上干系,把自己摆在了首当其冲的位置。
客印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很。她死死盯着张嫣,末了,还是无话可回。只好恶狠狠地甩下一句“本夫人现下立刻去让皇上废了你的身份!”用力一甩衣袍,转身就向乾清宫内走去,被斗篷带起的薄雪唰地一把打在张嫣的俏脸上。
宫女忙快步跟上去,两个宦官见状,对视一眼,也松开了王宛儿。她失去支撑,跌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全然不顾衣服上沾的雪和松垮的发髻。
张嫣狠狠咬牙,忍住脸上的大片凉意,守着礼数,对着客印月的背影道:“恭送夫人。”
天启元年,二月十日,十五岁的张嫣与三十五岁的客印月第一次交锋。
此刻的张嫣,尚且看不见眼前去路。她不知道,冥冥中,数不清的人与物控制着她,影响着她,她要走的路,早已注定了,并且永远都无法回头。
当冬去春来,秋去冬来,当所有的一切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后,张嫣回想起她与客印月的这次冲突,才意识到,命运的轨迹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清晰起来的。
直到那时,张嫣才懂得了父亲说的那句话,明白了所谓的“命数”,究竟是什么东西。
☆、3.太监王安
王安知今日是秀女们的最后一轮殿试,早早就来到了乾清宫附近候着。客印月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但却恰好给了他一个观察三人的机会。
在客印月的威迫下,王才人胆小怯弱,不知所措。段才人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而让他今日冒雪来此的目的——那位张才人,给了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有助人之心,又聪慧机敏,顷刻之间便理解了他给的提示。
雪已下了一段时间,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寒气幽幽袭人。
客印月走后,张嫣和段婧一左一右把王宛儿从地上搀扶起来。王宛儿倚在张嫣身上,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一般。张嫣用手仔细拍掉了她身上的雪,端详了她一会,做主对负责带领她的宦官吩咐:“王才人这个状况,怕是自己走不了,劳烦公公去叫些人来带才人回去。”
“这……”那宦官为难道,“这一时半会的,估计找不着人。”
王宛儿突然开口:“回去?还回去做什么?惹上了奉圣夫人,回去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死罢了,没想到她居然是奉圣夫人,要是早知道,根本无需挣扎,听了她的吩咐,没准儿还能保条命。”
“别这么想,王姐姐,只要皇上封后的旨意一日还没有下来,她就一日还不能动你。你说是吧?段姐姐。”张嫣说罢,看向段婧。
她却只是咬唇低头,没有回答。
张嫣无奈,只好劝慰道:“王姐姐,若再不走,就先在这个地方冻死了,回去等着,事情未必没有转机的。”
王宛儿满心绝望,眼中流下了一行泪,说:“只怕等来的是一死。”
张嫣忙掏出帕子,将她的眼泪擦掉,这种天气,泪水很快会在脸上结冰。
王安十分清楚客印月为何无端发难,只因王才人的这对眼睛,太像皇上身边那人的眼睛了,客印月十有*是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劳烦帮这位公公一起送王才人回寝宫。”张嫣回头,对负责带领她的宦官说道。
“那才人您呢?”他问道。
“我四处走走,询问宫人,应当不难找到景阳宫。”
“张才人,这不合礼制啊!万一您独自回宫的事给传了出去,小人没法交代。”
惦记着还有话要对张才人说,王安出声道:“你去吧,我来带张才人回景阳宫。”
那宦官是王安的手下,听王安如此说,立刻态度大变,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把遮雪的伞交给了这太监后,一同架着王宛儿走了。
段婧冲王安行了个礼,也匆匆跟着负责她的宦官去了。
风雪似更大了些,王安动作熟练地帮张嫣撑上伞,说道:“张才人可还有事?仔细寒凉伤体。”
张嫣并不回答,只是亭亭而立,望向乾清宫大殿的门,大门虽是洞开,但内处极深,无法看见里面的情景。
她很是在意方才客印月的一句话,“本夫人现下立刻去让皇上废了你的身份!”,她说“让皇上”而不是“求皇上”,其中似乎大有深意。
默然望着殿门,良久,张嫣摇摇头,说:“走吧。”
雪已下了有段时间,紫禁城内银装素裹,一片纯白。张嫣有意拖延,当下已经看不见王宛儿和段婧等人身影,四下也无人,她才开口道:“适才多谢公公相助,敢问公公是哪个宫里的人?。”
太监恭谨答道:“小人王安,司礼监执笔太监。”
张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司礼监,十二监中与皇上接触最密切的一个部门,虽然太监身份低微,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执掌大权。
王安突然发问:“才人,您可愿意当皇后?”
他这话的内容十分惊人,但他说出来时却是语气淡然,神色如常。
张嫣身躯一震,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王安。王安垂着脑袋,面上只有丝丝服帖的皱纹,不见任何情绪。而他如此刻意敛色,张嫣更确定了自己方才没有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