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这情势,就算是被端茶送客都是意料之中,竟受这等礼遇,杨浩龙始料未及。软榻铺了上好的暗花绸缎,触手微凉,她一阵寒颤,太后唤了翎莞拿了厚实料子给她盖住腿。
“给本宫把棋盘拿来。”翎莞应声施施然出门,转眼间就端了棋盘棋子进来。也不知这老狐狸是唱的哪出戏,不如静观其变。杨浩龙也不作声,只抬手把玩放在自己手边的白玉棋子。也是好玉。
杨浩龙还未说话,太后就先开了腔:“哀家也是无聊得很,想你过些日子也是要远行的人,不如就陪哀家下盘棋。”看神色如常,但这话像极长辈,而不是平日里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扬灰的太后。
落子声不时响起。杨浩龙平日精于棋艺,不想太后竟也是个好棋手,一时间胜负难分。
“太后下得一手好棋。”杨浩龙话语里带了几分敬佩。
“无非是平时一个人闲,就只好琢磨这些。”太后也是入神了,只低头端详棋局,并不怎么看她。
杨浩龙费了一番力气才忍住不冷哼出来。她年轻时受得恩宠,退位后更是钻营,哪里会闲?
然而自己在棋盘上已是左支右绌,狼狈得很,所以嘴上只随意应和,“太后之位,清闲也真是难得了。”
“不如哀家让你几子?”太后抬眼看她,神色不同于往常,似乎有些什么,但看不分明。“不用。”
杨浩龙想不通今天太后是动了什么心思,也不乐意去想,抬手就落子在棋盘中央。自己或许棋艺不如人,但输人不输阵,落子无悔还是不能改的。
“不知太后今日所言为何?臣可真听不懂这弦外之音那。”
这僭越之举竟也没让太后有丝毫动容,她神情依旧恍惚,眼看着棋盘,但又像是回忆什么。又开口催促了,才恍然大悟似的,拣了颗墨玉棋子落在一格。
“哀家当初选秀之时……”她表情看来恍惚得很,原来是想那久远年月的事。
“被那时的圣上一眼看中,破格封了位,一时间荣宠无双。”杨浩龙落子,也不知该做何回应,想着这种时候还是默默听着为好。
那时的宫中,也应是和现在一样的富丽堂皇。
而这朱红门宇,不知是浸透了多少人的鲜血才能建成;褪色的也只当是鲜血凝出暗色。
晨钟报晓,歌舞升平;那日暮里的鸦声,不知是为谁送了葬。
忽然就想到宫中争斗之事,自己只是略有耳闻,然而和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人交谈,又是另一番体验。
在这宫中若有人有所得,必然是从他人手中夺来的,这让人心生厌恶。
既然已经是稳坐高位的胜者,又何必想那旧日的事?
一时间想起太多的杨浩龙,不知不觉就失了一子,好比马失前蹄,本来就势均力敌,现在失了一子,之后恐怕要溃不成军。
这让她一时间懊悔,然而这时听眼前人说话似乎更为重要。如果错过这些,以后也就再无机会了罢?她也不再想怎样回应那棋局,只定定看着太后头上的珠玉。
“也是哀家那时年轻气盛…竟被人陷害了去,一天里就被打发去了冷宫。”
纵是这样母仪天下之人,也难逃宫中的明争暗斗吗。
她见过英雄落魄,美人迟暮,却不知平素与自己针锋相对之人,竟也有这样的秘辛。
不仅有惊讶,对眼前这人也多了很多敬佩。转念一想,这人偏偏要在自己声称事成之后再不回赵国之后说这些,也许是有意让人对她心存恻隐也说不定。
且听她还想怎么说。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应付着“太后母仪天下,竟遭遇过这等事,天可怜见。”面上仍是不见波澜。
不想太后就这样收了话头。“只是见你这腿,想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是哀家失态了。”
嘴上客气得很,落子也全无之前的气势,大概两人都心不在棋局上。
她差人收了棋,敛去故作的客气神色娓娓道来。
“那时候衣食住行都受制于人,加上奸人陷害竟落下病根,一到阴天下雨,周身疼痛。体虚的毛病,也是吃了多少药都没法补。”
这话在杨浩龙耳里如惊雷一般。
“竟然…这等事…”太后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都能猜个八九成出来。
大概是住在没有暖炉的偏房,得了风湿之症。
至于体虚,也不知是何时何人趁机下了什么药才会到那样程度,光是食物饮水上被下人有意怠慢,也不至于是那样难以治愈。
这真的是眼前这强势的人曾经历过的?想到自己的经历,杨浩龙更是一时间内心波澜万丈。
这手中棋子、座上绸缎恰到好处的微凉,和那时一个落魄女子居所的凄寒,俨然是两重天。自己的境遇,也曾让自己惆怅过一阵子,而听闻这太后的狼狈甚于自己当初,百感交集。棋局的胜负,真的是顾不得了。
“真是没想到会有这等事……”
她叹了口气,见自己已是这样反应,太后面上也丝毫不见喜色,看来此事属实的可能又多了几分,然而现在这事也是顾不得。杨浩龙只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复。
太后在刚才言谈间也有过几次失神,大概是想到了那年月的繁华和凄冷,那一人恩宠转瞬间倾覆自己命运的事。
唤翎莞去重新泡了壶茶来。这许久两人都没动的茶,已经凉了不少。
她并没有如杨浩龙想象的作消沉神色太久,眉间皱纹转瞬舒展开,恢复了平时冷冽的神色。
“倒也不用这样同情。之后我回了原来的位分,把那妃子也扔去了冷宫。听说死的时候啊,身上都是疮,没有一块好皮。”
这时太后沉沉如子夜的眼神忽地闪过一丝火光。见仇人那样下场,无论是谁都不免会发笑的吧。
然而此时杨浩龙只想问一件事,这让她几乎要打断太后的说话。
“那太后可否恨过先帝?”
太后听了也是一惊,随即神情哀婉起来,让人不禁想象她在初入宫那年月是怎样如花的容貌。
然而岁月辗转,只留下少许风姿供人凭吊,其余都是淬炼出来的刚硬和果断。
“恨?我与他又岂是一个恨字能说的清的。”那神色才是真正的悲戚。
这是杨浩龙从未见过的人,而且,她也是头一次见到那样的神情,出现在别人的脸上。
“他就那样任我受人欺凌,”一时间连自称都忘记了,语气也急切起来。
“我怎能不恨?当日情分都用尽了。之后再重新得了宠爱,可我也再没了那时的情意。”
“这也是人之常情。换做一般人,恐怕难免要决裂。”此时眼前的不是皇后了,而只是一个失了爱人的平常女子。
平时端坐高堂的距离感也打破,只剩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之情。
“可我还要仰仗那人生存。个中利害我也想得清楚,就算只剩下怨恨,也只能每日间钻研怎样讨他的欢心。”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呵呵……机缘巧合,最后我回了自己的宫殿,那时仆役四散,庭院荒废…他差人送了衣食香料、胭脂水粉。比我入冷宫之前的还好上一些…可我哪里还回得去…”
说到这里,她平日的仪态才支撑住她不流泪下来,然而身体颤抖不止,发间缀的珠玉微微晃动。
“他还不了我那时的天真,那时的情意。他更还不了本宫这些年受过的罪……”
杨浩龙不知作何回应是好,手足无措。
这人平时的形象仿佛经久失修的高台似的一时间竟有垮塌迹象。只是眼角渗出泪来,已经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而她这样的遭遇,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排解得了?
杨浩龙对自己的事向来果断,无非见招拆招;即使现在要援救身陷囹圄的人,要以自己离开这国家为代价,也是无所谓的。
然而她才发现这只是因为自己身无牵挂故,比寻常人要多了很多自由。自己并没有过受制于人的经历,是否已经值得满足?
她思来想去,只能沉声道,“往事俱往,太后也不要太过感伤了,空耗贵体。”明知道是无济于事的场面话,但这时总不能什么都不说罢。
饶是想了那样的事情,太后也仍是太后,是踩在无数尸身之上的后宫之主。
她很快就收敛了悲戚,之前那个泪水盈盈的年轻女子转瞬而逝,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太后,是她所熟知的那个太后。
“今日本宫说过的,”自称也被她戴了回来,正如现在纹丝不乱的鬓发上缀满的珠玉一样端整,“你可一字都不要说出去……不过也是,你马上都要远走别国,恐怕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对象。”
“臣清楚。”
“知道这些事的人也并不多。这些年月,本宫寻遍了太医,也请了不少乡野郎中,然而之前的病症沉积数年,药石无方,唯有修身养性一途,不算解法的解法。故本宫很少出外,自己的时候也就只是抄经念佛,与婢子下棋解闷了。然而寻的郎中若有一两个能帮到你,也不算枉费了心思。”
“臣……感激不尽。”杨浩龙低头称是,听柔太后一席话却好像认识了另一个她,一时间心中有些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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