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飘飘的惋惜,瞧在我眼中无疑是毁灭性的绝望。
纵然身子疼得抽搐,也死死一把抓住了大夫,这一回眼泪却是自然的流了下来,像是已然抛却了所有,“我求求你……”
大夫的眼中并非未有恻隐,好半晌才撇开眼,屈膝在我床边跪下。
“您是温夫人罢?我记得您的,您不要再执拗了,这个孩子怎么也保不下了。”
我自然也是认得他的,却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的摇头,听得他继而道,“这次小产,其实并非您的过错,您的身子当下本该是无法生育的。温大人让我为您开了避子的药,没想到您还是意外的怀上了,可喝了药孩子还是保不住的,您……您就放弃吧。”
……
我醒来时,已经是在温府。
小竹趴在我床边低头落着泪,并未察觉。
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下自个小腹,知道‘他’已经不在那了,空空的,一如我心头的缺口。
“阿禾,给我生个儿子吧。”
可,为什么要叫我期待呢?
眼角滑下冰凉的泪,埋进枕里。
长舒一口以后,坦然承认心哀而死……
☆、第一章
两年后。
正月之际降了几场大雪,市集中的茶馆生意难得冷清了几日,小竹盘算着或许今年可以早些将店面关了,在家好生休息一阵。却又适逢大雪过后,当此穷乡僻壤的梨镇来了一大波的北陆官兵,黑压压的一拨儿军队生得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叫人开足了眼界。没得半日,冷清的茶馆复又恢复了生气,生意比及盛夏期间也不差分毫。
小竹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抬头迎客时不经意着眼一扫门外飞扬的大雪,当即便拉长了脸。
大雪遮挡,朦胧视线中正有人慢悠悠的往茶馆这走来。步子迈得缓不说,一步还得三回头,短短一节的路愣是走了半刻钟。入门后一概无视汇聚而来的眼光,自若的收了伞,开口便是一派清脆的嗓音,秉承着轻慢的语调,”小竹,我回来了。”
小竹的脸色在见来人一派轻描淡写的态度之后更便是沉了,停了算盘,“小姐你这是出去出诊还是去闲逛了?早晨出去,这个时候才回来。”
这么扬着嗓子一开口,茶馆大厅便有人打趣着插嘴道,“小竹姑娘这是又在训你家小姐啊,还真是看得紧,你家小姐可都得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了。”
话音未落,大厅便响起一阵并无恶意的哄笑。
慕禾朝茶客浅浅一笑,不以为然。
小竹却顿时竖着眉瞪了那开口的男子一眼,“去,不准胡说。”小跑着绕过柜台,伸手欲为慕禾接伞。
慕禾神情一动,委婉的捏紧了伞骨没松手,矜持笑着,”我一会还得出个诊,苏太守家,便是来同你说一声,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小竹本是一听“出诊”二字便生理性厌恶,再听到苏太守三字,却又忙换了笑,细心的帮着慕禾整了整衣裳,”恩,我知道了,你去吧。”
慕禾心知小竹一番变脸是为的那般,暗自失笑的同时也在心间浮上一层浅淡的无力。站在门口一边撑伞,一边随意问着。“尉淮呢?今个走了么?”
“走了罢,听说今晨就要动身离开。如今都是快要用晚膳的时间了,想必早走了。”说及这么个人,小竹便忍不住的小声抱怨,“一点伤寒就在医馆赖了这么些日子,那尉淮分明是居心叵测,小姐何必还挂心与他。”
慕禾自顾自的走入雪下,“他能有何居心,真要说的话,咱们才是别有居心的那一方吧。”
大厅茶客听罢,动作纷纷迟缓了些,默然做竖耳倾听。
这梨镇上谁人不知慕禾总是个与风月之事不沾边的闲散性子,好容易叫人听到了个不得了的开头,接下来却没有了结果。再回头时,那抹清丽的雪影已经晃悠悠的消失在风雪中,叫人不由停杯叹息。
别有居心?难不成清心犹若云外之仙的慕姑娘,竟是个喜欢小嫩草的?
那尉淮瞧着,怕是将及弱冠之年罢。
……
渐行渐远,茶馆之中纷杂而起的感慨还是尽数落到了慕禾耳中,尤其是其中的小嫩草三字,将她说得震了震。
想及种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莫不是,她自个好这一口自己却从来没意识到?
恍恍惚惚行至苏府门前时,慕禾抬高伞檐,才瞧见正门台阶之下停靠的那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这僻壤之所显得格外突兀。
镇石狮的阶梯下还站着一袭青衣的苏瑜,对着马车的方向微微弓着身,像是个迎接的姿态。
见着此情此景,慕禾便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刻有点不合衬。
近日北陆的朝廷派来了一拨官兵的事在梨镇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个官兵既然是北陆的人,于情于理都要与同为北陆势力的太守打交道。官场上的事同她八竿子打不着,为免招呼麻烦,慕禾暂且依了伞,在原地停了下来靠在墙边。瑟缩着将冻得通红的手捂在唇边呵着白气,预备等客人进去了,她再自己晃进去。
飞雪飘摇纷乱,在伞檐半掩并不开阔的视野。朱门前侍从或是撑伞,或是扶持的周尽拥护下,自马车走下来一披着雪色麾衣的年轻男子。
低眸时睫羽潜藏靡丽温和的眸光,自成一派宁静从容,矜贵而高雅。容貌胜仙,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温柔如画,缱绻着一份叫人卸下警惕的亲和舒心之感。
纵只是个远远的剪影,单凭那寻不出痕迹的熟悉感,慕禾也将他认了出来,耳边渗透寒凉的凌冽风声静了静。
说来凑巧,便是同时,举伞依靠着的围墙之后,有犬突然朝外狂吠起来。
那突兀的声响叫慕禾稍稍一惊,偏头打量了一下这家门户,方才想起这里头的大黄乃是前不久被她踩了尾巴的。如此短促又撕心裂肺的叫唤,想必是铭心的记着恨了。
“阿禾,你杵在那做什么?”
远远的,有苏瑜平和而隐隐带笑的声音传来,三分戏谑。笑罢了,又觉有客在,不好让慕禾尴尬,遂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吧。”
慕禾听到招呼声才回了神,以为自己默默杵在旁人家的墙边的确是挺傻的,尤其隔着一堵墙还有只大黄朝她疯狂的咆哮着。不免尴尬的干笑了两声,收手重新掌好了伞,讪讪道,”巧合,哈哈,巧合。”
门口石阶梯边围了不少苏瑜家的侍从,偏头见是时常来府上走动的慕禾,皆让开了条道路。
大雪绕过屋檐飘散下来些,苏瑜站在人群中,朝她礼貌的介绍道,“这位是温相,温珩大人。”
又转而对温珩,”这位是慕禾,慕大夫。”
慕禾收伞后极缓的瞥了一眼温珩,缓和的眸光之中印刻着那一张熟悉的面容,无波无澜。
原是同两年之前并无甚异同的模样,惊艳依旧,却再不能予她一份贴近心口的温暖之感。
像是曾朦朦胧胧在街道上遇见一个背影同他相像的人,会有起初心脏无法自控的麻痹,渐渐意识到现实之后,便冷淡了情绪。
两年时间,洗去的早不是情绪之中所能掌控的事物。
当所遇见的再不是一个相像的剪影,而是真正的温珩时,那冰冷的现实感亦后知后觉的来得更加的强烈。
慕禾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而后才注意到苏瑜介绍词中,竟是以温相来称呼温珩的,面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安然立与一边的温珩似是洞悉其内心般开口解释道,“父亲如今身子有些不适,三月前正式请辞。”
他说话的语态一如多年前的温和带笑,谦谦有礼,安宁依旧的神态之中未得半点的尴尬。清淡的笑意仿佛沁染了暖心的阳光,可轻而易举的侵入人的心防。那样干净温柔,却也不复往昔的亲昵依赖。
两人间,一个淡漠,一个客套。眸光相触之时横隔着昭显的隔阂。
慕禾并没有料到温珩还会在言语之中显出一份曾经相识的痕迹,尤其还是当着苏瑜的面。不晓得他意欲何为,静了静才道,“久居僻壤之地,消息闭塞,未能早些听闻,实在对不住。恭喜高迁,也盼令尊身体能早些好起来。”
苏瑜本就是狐狸般剔透的人,听罢果然眉尖轻挑,诧异道,“阿禾与温相,两位早前认识?”
温珩回以一笑,应是。
慕禾望了回屋檐下的灯盏,纵然弄不清缘由,随着气氛亦是点头。
苏瑜似乎有点意外,眸光流转着迟疑,却因为两者之间微妙的气氛没有多言。
慕禾心知此前状况本该是苏瑜相邀温珩,她来的时机不对,更是因这个不对的时机造就了当下不怎么对劲的局面:与前夫偶遇,中间夹了一个不知情的好友,实在是过分微妙了些。
左右也无话可说,慕禾便率先告辞,”两位大人先谈正事罢,老夫人还在等我,我便过去一趟了。”
苏瑜欲言又止,应好。
慕禾转朝温珩行了个礼,才入了门去。
举伞步入庭院,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再度涌上,引来一阵叫人畏缩的寒凉。
苏瑜忍住没问出口的,倒是引路的女侍回头之时,一脸天真烂漫地问了出来,“慕大夫真可谓命好啊,连那样如天仙般的大人都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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