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带过阶梯下的灯台,瞧见其上一贯挂着的练习用钝剑。只不过一个旋身的随意,行云流水抽剑回刺。
敛下眼,一剑毫无预兆,却扎扎实实的割在了温珩的手臂上。
钝剑的伤会比锋利刀刃的割上痛得多,慕禾的剑身又正要敲击在关节,当即便将温珩的手震开。
从头到尾,一句”放开“,亦或是一个冷淡眼神的警告都不曾给过。那一剑的干净利落与刻意泄愤般的伤害并不一般,只是为了挣脱能做到的最快捷的方式。而这样恰恰才是最伤人的。
仿佛对他的伤害,在她的心中已经无关紧要到无需考虑的地步。
……
嗤啦的一声,是剑刃划破了袖口。昭然的显露出其上簇新的伤痕。并不算深,却因为是钝剑切口,瞧着血肉模糊的可怖。
那一刹那,温珩眸中轻轻的恍惚并着愕然,望入慕禾蕴着强烈戒备与抵抗的眼底,忘了呼吸般,极轻的屏息。
“我怎会恨你。”
心底深处瑟缩,行将瓦解之时,似是救赎般轻轻回响起一句呢喃。可容他极快极快的,压抑住适才一瞬决堤而出的不安。想要沉静下来,面色却无法自控的苍白。
嘴唇微动,欲要在这徒然对立紧绷的气氛之中道出一句解释,可面前慕禾却不过在挣脱他之后,淡然收剑,转身走远。
慕禾心思全在追杀者身上,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给温珩的那一剑,乃是这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刻意予他的伤害。
然而方至墙根,背后忽然剑光一闪,慕禾心中警铃大作地堪堪闪身避让,手中厚重的剑身叮的一声碰撞上一处微沉的力道。心中一沉,颦眉望着执剑贴近的温珩,迫不得已停下脚步,举剑回防。
被几次逼停,最终只能舍弃追踪,让慕禾也抑不住上了火,更是不能理解温珩反常的行为,一剑挥出的间隙,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那可是刺杀你家陛下之人!”
慕禾每三剑之中必有一剑落在其身上,除此之外,却是她渐渐被逼下围墙。温珩的剑招舍去防备,只求将其逼退的进攻,偏执得要将她拉回来。
“我自然知晓,更知晓你连栖梧山庄之事都可全然不去过问,却要插手北陆之事。你便是可以为尉淮,做到如此地步么?”不知是否是因为痛楚,他的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钝剑的切口不深,然慕禾下手还是着了力气的,无数的伤口同时崩裂的痛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受。温珩身上的华服渐渐被血染红,在月光之下墨黑得可怖,他偏偏却好似感觉不到那痛楚,只是一张脸上血色愈发的寡淡。
原本两者的对抗并不至于落得如此分明的下场,可温珩手中可断吹发的利剑却不曾一次落在慕禾的身上,便没了上风可言。
慕禾微微皱眉,“你无须借题发挥,牵扯上旁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须知你如今已经没有再左右我考量的资格。”
刀光剑影下,温珩墨瞳之中是随着身上剑痕累积的裂痕,一寸一寸的漫入心底,一点一滴在眼角沾染上灼红,“那泉边为他跳舞的人可是你?”
慕禾挥剑抵挡下温珩的剑势,心中一惊,手臂在承力之后被牵连着微微下沉,那相撞传来的力道愈发的沉重,叫她的手心都有些发麻。
“背他回梨镇的人可是你?”
再一剑,力道之大,震得她虎口发疼。
“让他躺在你房间的人,可是你?”
慕禾唇角抿紧,始终不曾回答。纵然剑式上不曾落得下风,脚步却也被逼迫得寸寸后退。
再两步的后退,慕禾只觉背后一凉,便是贴上围墙,断了后路。
一刹那惊讶,心神稍稍失守,便成了漏洞。
而微微睁大眼所见,温珩的眸光也在那一瞬间从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徒然转变做沼泽一般的寂黑,妖异着极致的危险,眼角的灼红隐约湿润。
一股寒气,猛然窜上慕禾的背脊。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要与她同归于尽。
然而那一柄锋利的剑却只是钉入她脖颈边的墙内,只要轻轻一拉,便可割破她的喉管。
而温珩的胸膛之上却已然受了她一掌,掌风切入他身体时,那沉闷的声响近在她的耳畔,出乎意料的没有给她太多的痛楚。
而他的眸中,则是一刹那的涣散。
慕禾抬手,以掌心握住那一柄临近她颈脖的剑刃,可以毫不费力的从温珩手中抽取那一柄偏差的剑,却无法将他死死抱住她的手掰开。
温珩身上的血液染透了她的衣袍,身子则是像乏力一般,轻轻的依偎在慕禾的肩上。
“阿禾……”近在耳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连喘息都颤抖,“你不要我了么?”
慕禾微微仰头,沉默良久。
开口淡淡,“你当真以为,我不恨你么?”
耳边的呼吸就这样凝滞。
慕禾移眸,望见洞开的屋门前孤零零站着的少年,锦衣华服,病容依旧,一双凤眸之中却含着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冲上来将她掐死。
“慕容禾!你把他怎么了!”
☆、第36章
尉淮以紧急讯号的方式唤来暗卫时,温珩已经因为重伤昏迷了。
没过多久医馆的院子里便涌进来一大帮抖着面皮的老者,提着药箱,看到衣服都被染成墨赤色的温珩,一副仿佛看到自己大限的受惊模样。
那不仅仅是因为温珩重伤,也是因为将温珩重伤的人,正若无其事坐在屋内。
当夜的闹腾一直没有停歇,御医到了之后不久武装的骑兵军队也来了,几位将领面色铁青、小心翼翼的将温珩护送上马车带走。尉淮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只当敢怒而不敢言。
尉淮也生着气,但适才人来之前慕禾没有给过他解释,这气也就越生越闷。到后来病情加重,高烧不止,众将领一干劝说,自然也将之连带着接走了。
慕禾按着将他送上船的约定,一路策马随行骑兵之后。
整支队伍就像是消了音,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只剩马蹄阵阵。
到海港之后,慕禾便看见了早就等候的苏瑜。他如今已经是洛城城主,今夜北陆将领强势要求解除港口的夜禁,他自然是得连夜赶来了。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在前方同主事的将领交谈。
慕禾并没有跟随军队上前,独自留在较远的地方,只等着一切妥帖,尉淮早早离开,她便能了却最后一桩的心事。
月光黯淡,马匹轻轻嘶鸣一声,无趣地在原地顿了两步,晃了晃尾巴。带动其执马缰的手残留的震痛感,有意无意的,传达着存在……
那一掌,若不是温珩内功深厚,即便换做慕容凌,也该当场毙命了。
下手如此没有轻重,像是失去理智一般的情况,当还是头一回。
温珩临近之时,眸中灼灼的愤怒,仿佛偏执疯狂地要拉扯着她同归于尽。
然而最终,他的剑只是钉死在她预备逃离的方向,而她的掌风却在生命受胁的境况下毫不犹豫的落在他的胸口。
掌风切入体内撕裂的一刹那,他全无抵抗,却不着痕迹、微微的松开了剑柄……
就像是,害怕自己受不住那一掌的力道,不经意的偏离剑刃,或许会将她伤到。
……
事情发生的太快,慕禾并不确认当时境况是否真的如此,可只要这么一丝丝的微妙,也足够让她介怀。
温珩总是擅长如此,纵然最后是她大获全胜,却会给她道德上的挫败感,像是伤了一个并不愿伤害她的人。
使得两人之间,不曾有人胜得彻底,亦不曾有人败得彻底,着实奸诈。
……
放目海港,尉淮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下,一步步地朝船只走去。慕禾瞧见他,双腿轻夹马肚,缓缓的走近。最后一刻了,她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若是此时有人从天空俯瞰,必定会见着军队排列像是受了什么排斥的牵引,不自觉地为慕禾的临近让开一个突入的尖锥型,面面相觑的警惕着。
尉淮离得远,没有看清慕禾的临近,低头捂着唇咳嗽,慢慢走到了船舱之内。
有一盏灯懒懒散散绕过散开的人群,来到她的马前,停下后,语气是极度自然的闲话家常,“唔,搭把手,帮我提一下灯。”
而众人眼中,清高如月的慕禾听罢后,竟就这么顺从地跳下马,赶忙去接着灯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苏瑜抱起方才腋下艰难夹着的文书,便开始懒懒抱怨,“你倒是闲得很,在我上任的当天晚上,便就闹出个这样大的乱子来。”
慕禾讪讪干笑,转移话题,“你身边带的人是不是少了些?连帮着提灯的都没有。”
“我自然也想要多带点,可现在这个时辰……”苏瑜明显没有深究的意味,随意的跟着她换了话题。一面说道着时,一面抑不住伸手打了个哈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不错了,我在洛城还没站住脚嘛。”
苏瑜新官上任她就帮衬着揽了件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有些对不住,只得老实的道了声歉。
苏瑜摇着手中的文书半晌没有回应,末了,才微微一个机灵回身道,“你这声抱歉可是真心的?”
慕禾稍稍站直,“自然。”
“人手欠缺,那北陆船只编号的记录说是需要我再复核一遍。”苏瑜似模似样的叹息一声,“可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瞧什么都带着重影,怕是不好。你得空的话,帮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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