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玉见两人不在,便寻了出来,顺着水上回廊而去,正看到两人在亭中相谈。他向两人走去,正巧碰见叶榆往回走。相隔几步远的距离,叶榆笑着招呼道:“外面天气甚冷,孟大人做何事要出来?”
孟子玉这时候才发现身上的披风还丢在屋中,忘记穿出来,被叶榆这般一点,倒真是感觉寒风瑟瑟了。
叶榆走近道:“表哥在那处赏梅,孟大人可是要寻他说话?我回去让小厮将大人披风拿来,稍做抵御也好。”
孟子玉微微颔首,对叶榆道:“里面闷热,出来透透气也好,既是赏梅,又怎能独留重华一人,叶公子不一起?”
叶榆本不想在外面停留,但孟子玉既然开口相邀,若是直言拒绝怕有拂了人一番心意之嫌。略一思量,叶榆点头应道:“也好,正巧方才跟孟大人喝的不够尽兴,若是孟大人有兴致,你我表哥三人赏梅饮酒倒也是件趣事。”叶榆表示他并非想如此狗腿,奈何老婆的意思总是有些含糊不透,他能猜得到大概,却总是有那么两分想不清楚。一如他能够明白陆问薇似想要与孟子玉交好,却不能明白为何一定要与一个翰林院的侍读交好。他低不可闻的轻叹,恐怕只等稍后再去细作相问了。
叶榆左右看了一圈,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青衫小厮,便招手命他过来。既然有梅无酒便想要寻个人去取酒才是,顺便把孟子玉的披风拿来才好,若是冻得嗖嗖的,还怎么有心情赏梅。
那小厮原本正垂头赶路,见前面有人朝他招手,定睛一看不正是大姑爷么。他哪里敢怠慢,忙快步上前去,然而因前两天落了雪,此时地上积雪被踩实,正是滑脚的时候。那小厮一急之下,只觉得身形忽然不稳当,猛地朝一旁栽去。此时正在那水榭延廊外,那小厮摔倒之后堪堪向湖中砸去。寒冬腊月里,湖面上还覆着一层薄冰,青衫小厮掉入冰湖中,溅起的水花传来一声闷响。
叶榆郁闷了,这好好的他一招手,那小厮怎么就给吓得掉湖里去了。
孟子玉显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心下也是一惊。只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落于湖中,想要开口唤人来,却见四处并无他人,尽数都在那水榭阁中醉饮正酣。不待他回过神来,便听闻又是一声闷响,湖边只余一袭惹眼的华贵红衣大氅落在地上。
滴水成冰的天气湖中自是透骨奇寒,隆冬衣衫本就厚实浸了水后沉闷的像是套了千斤重的铁甲般负赘。叶榆一手抓住那小厮,往湖面上浮去,可那小厮已经完全懵了,见有人相救下意识缠住来人,就像是死死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叶榆心下一凛,呛入几口刺骨冰水,赶忙手下用力击于小厮后颈之处,方才使其彻底昏迷过去。
楚重华原本心中五味杂陈,在亭中一时难以平息,忽觉身后后异动方往后面看去。只看到刚刚还跟他唇枪舌剑之人,却纵身跃入寒潭之中。楚重华也是一惊,忙前向而去,此时已经有人陆续开始往这出赶来。孟子玉一边眉头紧皱,死死望着湖中,一边唤人寻绳索之物。
忽然间水声四响,有人从湖中而出,正是叶榆!而叶榆臂间所锢的是方才那个落水的青衫小厮。
得了消息后又有家丁跳下去接应叶榆,而水榭阁中的人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往这里赶来。没过多时,叶榆只觉得在力竭之前,有人将他手上那小厮拎了出去,而眼前岸上已是有人冲他伸出手相助。
叶榆也顾不得那么多,将手递了出去。猛地一沉,终于摆脱了湖水几乎渗入骨髓般的寒意。
孟子玉神色微凝,抬手将叶榆落下的大氅重新披于他身上。
陆启之原本跟人饮酒已经半醉半醒间,忽闻有小厮一路急忙大呼不好,他微皱眉相问何事。那小厮断断续续,半晌才说清楚原是叶家那大公子,自家女婿落于湖中了。这一消息让陆启之瞬间酒醒了,急忙赶到外面。只见侄儿伸出手去,从湖中拉上来的人,不是叶榆又是何人。
此时叶榆双眸垂下,脸上惨白如纸,唇色变得青紫,他一手笼着大氅,一手抵在肺部,方才因那小厮无序挣扎使得两人在水中耗费了些时候。湖水呛入肺里,引得他不住咳嗽。耳边轰鸣阵阵,一时也听不清楚四周噪杂之声在说些什么。
陆启之出了一头冷汗,赶忙上前去:“这……怎么回事?”再差劲的女婿也是女婿,若是在陆家有个三长两短,要陆问薇该如何自处?陆启之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亲生闺女,随即招过一旁的人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来!”这沉声一吼,让周围手忙脚乱的仆役们猛地回过神来,按陆启之吩咐而去。
“咳……没事……”叶榆半晌才缓过劲来,撑着站起了身。扫了一圈才越过重重人群,看到那落水小厮毫无动静的躺在地上。他有些头疼的撑了撑额角往那小厮处去,俯身探了探落水小厮的鼻息。好在虽鼻息微弱,但人还是活着的。“把人送水榭里,命人把炭火烧旺些。”叶榆说话的时候能清晰的听到自己上下牙猛磕的战栗。
众人皆纷纷忙了起来,炭火盆子一时间堆积于一处,将整个水榭阁中闷了个密不透风。
风信阁上,气氛正好,因都是女眷自然不会跟水榭处一样喝的酩酊大醉。大家时时谈笑,倒也算是融洽。陆问薇言辞甚少,若是有人来搭话,便含笑听着,偶尔回应一句。眼睛不由得想要往窗牅那看去,只是窗子紧闭着,除了上面的紫雾绘兰的软烟罗窗纱外,再无他物。
忽然间玉琼急匆匆的跑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疾步到陆问薇面前,险些撞翻了桌案上的果盘子。
陆问薇抬手扶了她一下,嗔怪道:“好端端的跑什么,像什么话。”
玉琼跑的额上覆着层薄汗,手脚忙乱的指着外面,气喘吁吁道:“姑娘,外面出事了!姑,姑爷他落水,快,快要不行了!”
众人皆惊,刹那间全部止了声音。这使得那茶盏落在地上的脆响格外清晰,清晰的像是砸在心头上一般,刹那间摔得粉碎。待众人回过神的时候,只见红衣一晃夺门而出。
要不怎么说说流言是不可信的,距离水榭最近的银杏苑中地龙烧的热腾腾的,四角都摆上了银炭盆子,门窗紧阖,一如暖春。叶榆已经将湿掉的衣服全部换了下来,此时只着雪色里衣,外面围着厚厚的狐裘大氅,仰躺在床榻上拥着锦被闭目养神。虽然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已经不再战栗不已,神情也渐渐舒缓过来。
要他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事,若是搁上辈子那身子骨,别说下水捞个人,就算在里头游个两三圈都不是问题。只是可惜叶榆觉得眼下这幅身子似乎跟水有些犯冲,从来的时候便是落了水,不足一年又再次跟水结下不解之缘,三番两次就有些受不住了。正待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带了一抹门外的寒意,拂过他的脸上。
陆问薇此时说不出心头是何滋味,只是刹那间头脑中有短暂的空白,耳畔只听得有人提了句银杏苑,脚步就不由自主的往这边跑来。心口处跳的很快,又像是被高高悬起。眼前心间除了那一闪而逝的朱红身影,再无其他。
她刚刚踏入银杏苑就撞上了楚重华,胳膊猛的被拉住,迫使她不得不止了脚步,有些怔怔的看着他。
楚重华眉头微皱:“薇儿……”
陆问薇被他这一声轻唤回过神来,复而反握住楚重华的手腕,急声道:“表哥!他人呢!”
楚重华自然知道陆问薇口中的他所指是谁,眉头便皱的更紧,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转而漫上几分道不明的哀意。这让陆问薇心头咯噔一下,原本高悬的心瞬间凉透。她有些失神的推开楚重华,跌跌撞撞往里面走去。
看着陆问薇的背影,楚重华半晌浮起一丝苦笑。薇儿这般紧张的模样……所以,到底还是他一厢情愿了么?
有了玉琼跟楚重华的铺垫在先,当陆问薇看到悄然无息躺在那里的叶榆时,就像是琴弦终于被扯断,脑袋里轰鸣一声,浑身的力气被抽光殆尽。双腿一软,险些跌坐于地。
之所以是险些,是因为那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将她拉了起来,揽入怀中。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堵胸膛,跌入了一个怀抱。陆问薇的猛地睁大了眼睛,这个怀抱还是温暖的,甚至于有些热,惹得她鼻尖一酸,将头死死埋入其中。叶榆轻叹一声,把怀中人搂的更紧了些,手心轻抚过她的后颈的长发。
此时陆启之站在屏风外遥遥望向里面,许久才微微闭了闭眼睛,转身出去,轻阖上门。
☆、54|6.1|
陆府,墨兰苑。
推开书房的门,入目可见的是一方长长的乌木桌案,案上摆着银色的镂空烛台,燃着冉冉烛火,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一股蜡香。桌案上一次依次摆着笔墨纸砚,十分规整。除此之外,还有厚厚的账目簿和一方墨石算盘,陆问薇至此都还记得那算盘拨动起来宛如磐石相击的浑厚声音。那声音伴着她成长,像是小时候最美妙的歌谣,带着数不清的回忆。
桌案前坐着的是陆家的家主,陆启之。今日里是陆启之的寿辰,早上的时候邵氏特意寻了新裁制的锦缎蜀绣袍子给他穿上,头发尽数用玉簪束起,腰间缀着美玉,便是下颌的胡须都梳理的整整齐齐。已是不惑之年的他,看起来依旧有一番儒雅风流的模样。只一眼看去,便能感受到其温和如玉的气质。倒真是不像个商人,反而似一个夫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