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曼曼三言两句,叶榆也大致明白了。她没有说当年是什么情况下隐了女儿身,背负起这一切。也没有说这么多年来,扎在这漫无边际的男人堆里,是否有过后悔。
可叶榆从她眼神中,并没有看到任何委屈和不甘,这就够了。
“我知道了,仍如方才之言,出了这个门此事再不相提。是我唐突了,在这给军师赔个不是,还望军师勿怪……”叶榆抱拳微微一礼。
姜曼曼不着痕迹的别过脸去,轻咳几声,道:“叶将军能体谅在下的难处就好。”
叶榆有些无奈颔首一笑:“可是姜军师,如今边关战事已了,这些日子以来殿下也在收整城池。军师一直压着不肯请封,今后……军师可有打算?”
姜曼曼沉默一会儿,缓缓道:“得以见西北战事了,我姜家已无遗憾,解甲归田,或许是另一番天地罢。”
叶榆应了声,他是极为欣赏姜曼曼的。如果姜曼曼愿意,他倒是希望她能一起归京,问薇会同姜曼曼十分投缘也说不准。不过自然还是要遵从姜曼曼自己的想法,如今边关城池刚刚打下来,要整顿起来恐怕需要耗费些时日。如今五殿下忙得整日里不得闲,倒是叶榆闲着除了在园子里养伤再无他事了。
姜曼曼松了口气,看向叶榆道:“怎么出来了?伤好些了?”
叶榆忽然想到此来目的,胡乱敷衍着应了声道:“给你带了个小书童来,你瞧瞧。”他指了指兰吉。
姜曼曼眉眼微冷,沉声道:“叶将军……”占据城池,收留城中孩子是大忌,多少将领是因动了恻隐之心而一时疏忽丧了性命。
叶榆略微抬手,打断了姜曼曼的话。他知道姜曼曼顾忌什么,可他倒是觉得这小姑娘不错。虽然兰吉潜意识里知道被占据了城池,是因为打仗,她觉得怨恨战争。可兰吉并不恨他,兰吉看向他的眼神中最初有些挣扎,慢慢的也变得平静下来。一个五岁的孩子,若非是转世重生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姜军师若是不缺书童,我就把这丫头带回去了,左右我这些日子闲着无事,有人在旁边磨墨也不错。”叶榆含笑道。
姜曼曼看了眼小姑娘,点头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兰吉。”
姜曼曼心下微动,看着叶榆搭在兰吉脑袋上的手。小丫头的额发似乎软软的,很好摸的模样……
“留下吧,若是要做书童还是跟着我好。”姜曼曼一本正经道。
叶榆轻笑,对兰吉道:“丫头,军师是我们这读书最多的人。你给她做书童行么?”
兰吉点了点头,她有个小秘密,军师是个姐姐。这让她有些憧憬,一个可以做军师的姐姐,就连叶将军都这般恭敬,很是了不得。
姜曼曼送叶榆出门,待走到游廊下时,竟然毫无预料的下了雨。这些天一直有些阴雨连绵,许久没有见晴了。一旁的侍女为叶榆撑了伞,外面树梢的枝叶被雨水冲洗的青翠欲滴。
“将军保重身体,宋军医脾气坏了些,但医术却是精湛。”姜曼曼看着叶榆微微皱起的眉头,知晓他在这样的天气下不大好受。
叶榆苦笑道:“何止是脾气坏,我都要被他骂懵了。”在军中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比宋军医更会骂人的。宋军医是个脾气十分臭的倔老头,每次见了叶榆都恨不得用口水淹死他。
军伍中的人个个都带着几分戾气,遇上脾气爆一些的将士,干脆直接把刀架在宋老头脖子上。哪怕如此,宋军医还是会梗着脖子跟人吹胡子瞪眼,嘴上不饶人。数来数去也就叶榆脾气好,被宋军医骂个狗血喷头也能弯着一双桃花眼点头。越是这样,宋军医骂的越起劲。可若是叶榆血淋淋从站场下来,宋军医偏生还要第一个冲上去,一边骂咧咧一边给他清理伤口。
叶榆回到自己暂居的园子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惊喜的从一名军士手中拿到了一封千里之外的家书。这是叶榆西征三年,收到的第十九封信。
因战事阻隔,这封家书已经是三个月前从上京寄来的了。
☆、117|8.6|
建元三十八年冬,五皇子收到了华兴帝亲手所书的密函,密函上命他速速归京。
这封密函之意,显而易见。华兴帝这两年龙体欠安,尤其是今年初秋大病一场,犹如山倒。接连多日没能上朝,就连送过去的奏折,都堆积起来,未曾批改。朝堂之上有种近似乎诡异的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压着一口气,暗自猜测着。
叶榆看了眼天边的阴沉沉的乌云,便是连这边关,都像是跟着受到了影响,仿佛是要变天了。
“是时候回去了。”五皇子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神色中沾染着风霜,但格外坚毅。
叶榆略微点头道:“卑职随殿下一起走。”若是眼下出发,哪怕是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两个多月才能抵达上京。到时候的上京,只怕是另一番光景了。
五皇子看了眼叶榆:“如今正是腊月天,一路苦寒。我带着轻骑先行,待名明年开春,你在带人一同回来。”
明年开春,还能等到明年开春么?叶榆心下清楚,此次回去,怕是一举定输赢的时候了,拖不得。指尖擦过腰侧的三尺秋水长剑,叶榆思量半晌,缓缓开口道:“遵殿下之言,殿下一路当心,卑职随后到。”
若是按着陆问薇三月前寄来的那封信里所说,明年开春之际,就是日月换新天的时候了。此时大军不能动,华兴帝还活着,若是动了大军回去,那是大逆不道。可五皇子又必须赶快回去,宫中还有个二皇子在,这些年,二皇子为了那个位子可谓是没少费心思。
这么多年来,华兴帝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五殿下征战边疆,平定西北战乱。战功赫赫,已是具备了踏上那个位子的资格。可饶是如此,那一天到来之前,其余几位有所图谋的皇子都不会放弃心头的执念。到时候,就又是一场沾染血腥的争斗了。
天家无父子,无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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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港,船只高高扬起风帆,岸上积雪莹莹,天气滴水成冰。
几列马车停在港口前,马车是统一的玄色乌木车身,上面裹着厚厚的绸幔,雕琢着精细而古朴的花纹,很是清贵。为首的那辆马车最为宽大,四匹马并列而行。
帘幔被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挑起,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玉蝉。
玉蝉穿着件石青色月季通袖袄裙,头发梳成了圆髻,错落有致的点着三支钗。一张脸蛋比从前越发圆润了些,水盈盈的眼睛仍旧是率真之色。时间并没有如何改变这个小姑娘,哪怕已经嫁为人妇,也活泼如初。
阿兆将矮脚凳放在马车下,伸手扶了她一把,随手在她手心里塞了样东西。玉蝉摊开掌心,见是一块黄澄澄的新姜。
“你第一回坐船,怕是要有些晕的。把这个带着,切了片,难受就含着些。”阿兆笑了笑。去年陆问薇做主,将阿兆提了内宅小厮管事,将玉蝉许给他。如今小两口过得甚是合合满满。
玉蝉应了声,放到了贴身的锦带里,这才再度挑帘往里头道:“姑娘慢些,下面可滑了。”
陆问薇从马车中下来,身后跟着的是叶玹。风吹起陆问薇肩头的狐裘雪领,将她的面色吹得有些发白,眉目间仍旧明丽。她手中拉着叶玹的小手,身后尽是叶家的护卫和丫鬟。
叶玹穿着青碧色杭绸刻丝小袄,外面系着件大红的轻裘披风,衬的一张小脸玉雪可爱。叶玹容貌七分肖似陆问薇,可眉眼间却带了三分其父的容色。七岁的叶玹脸上还带着几分可爱的颊肉未褪,五官粉雕玉琢般,精致漂亮。
“母亲,我们要去多久?”叶玹把眉头微微皱起,颇有几分忧虑之色。
陆问薇认真想了想道:“大概要三五个月……”
叶玹眉头皱的更紧了:“三五月这般久,玹儿的课业怎么办?”况且他还舍不得跟珺哥哥分开这么久。
陆问薇摸了摸叶玹的发顶,轻声道:“没关系的,玹儿。你舅公病了,他想看看你。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父亲了。”
叶玹一怔,随即眼中迸出惊喜之色,小脸上满是欢喜:“真的吗?母亲,父亲真的会回来?”
陆问薇点点头,握紧了叶玹的小手:“会,他要回来了。”
“母亲,父亲不是大将军吗?他是不是要带着千军万马一起回上京?”叶玹声音里带着几分稚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憧憬之色。
陆问薇含笑道:“是,你父亲是大英雄。他杀退了西秦军,为华国平定了边疆。他要回来了,带着千军万马。”陆问薇在儿子面前不留余力的称赞着千里之外的丈夫。
叶玹只觉得心中澎拜,想到就要能见到父亲了,转眼就忘记了跟小伙伴暂时分别的不快。
“母亲,我这些日子可以跟天青叔叔习武吗?”
陆问薇带着叶玹踏上了南下的船,看着高高扬起的风帆和天边阴沉的天气,颔首道:“自然可以,玹儿聪慧,好好习得文武,你父亲也会为你骄傲的。”
待马车上的东西尽数装载完之后,天青这才道:“夫人,要不要启程?”
陆问薇的衣袖被风拂起,她深深看了眼上京,转而带着叶玹往船厢而去。声音中带着不可置否的坚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