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咳得双脸通红,垂着眸子细细一琢磨,居然觉得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正要说话,房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儿脚步声,两个姑娘抬眼去瞧,听见有人敲门。
“谁?”
一道柔婉的女子声线隔着一扇门板传进来,说:“阿九,大人传你过去。”
“……”两人相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阿九心头大感奇怪,却也来不及深思,只是颔首道:“知道了。”
☆、露华浓
京都的春日多雨水,更漏时分开始落,天大明时还没有完全消停。只是那雨势渐小,从房檐落下,嘈嘈切切,似玉珠子落地,发出一声声极为清脆的响动。
穹窿压得有些低,几丝微茫从云缝后头投出来,院中几株玉兰的瓣蕊上沾上雨,像霜浓雾中的清晨凝起的露,晶莹剔透,在日光下一照,能发光似的璀璨。
颇美的景致,可惜无人有心思去品鉴。
北主院里头立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着飞鱼服,提绣春刀,他们都是锦衣卫里一等一的好手,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在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早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事。
然而,此时几人的面色却不大好看,扶在刀把上的指骨节作响,隐隐有些不安的意味。 忽地,屋子里传出一阵响动,先是瓷器落地生花,之后紧接着响起一个女人惊惶不安的告饶声,夹杂着哭腔惶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哪,奴婢知错了……”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都很无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起,几人抬眼去看,见垂花门外头进来一个中年人,微佝偻着腰,神色仓皇,是总管姚束紧着步子急急而来。
姚总管朝几人略颔首示意,甚至连招呼一句的功夫也没耽搁便进了屋,落脚之处便是一堆瓷器的碎屑,他一惊,抬眸子一觑,见谢景臣着了月白的单衣负手立在雕窗前,如墨的发披散,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地上跪着一个清秀白净的丫鬟,正伏地哭得涕泪纵横,见了他似乎是瞧见了救命的稻草,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姚束也无计可施,大人的规矩府上人人都知道,他不喜欢人近身,从不让人贴身伺候自己,偏偏昨儿个这尊佛的手腕不知被什么给蛰了道伤,沾不得半点水,这可就难为了相府上下所有人。
姚束心头在猛打鼓,大人喜怒无常,相府的总管和下人都是换了又换。他在相府里当差迄今也就三来年,还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形,眼下更是焦急。
真他娘的倒霉!
他心头暗骂,呆立了半晌觉得不像话,因揖手小声试探道:“大人仔细身子,不值得动怒的。不如……奴才再给您寻些干净的丫鬟过来,您再选选?”
闻言,谢景臣只微微挑唇,“皇上传召,我没有闲情逸致来慢慢挑。”说完侧目觑了姚束一眼,淡淡的一瞥,吓得他差点打摆子,“姚总管的脑子愈发不中用了。”
温雅如玉的面容,说出的话语却使人双膝发软。姚束脑门儿上的汗水如瀑似的流下来,伏地跪下去连声告饶:“奴才愚钝,奴才愚钝!”
守在外头的几个锦衣卫相视一眼,心头皆是欷歔。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伺候相爷的活儿却丝毫不比伺候皇帝轻松。说来姚总管也是可怜见的,大人身上有怪癖性,容不得旁人接近,依他们看,就算把府上所有的丫鬟都给找来也是白忙活。
几人正感叹,却见一道纤细的人影直直朝着主屋走了过来,定睛看,原来是一个一身水青色长裙的女人,梳着丫鬟双髻,白净的一张小脸明媚无双,神态柔和而端庄。
一个眼尖的觉得她面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具体叫什么,见她直冲冲往里头走,这才想起将人拦下来,“什么事?”
阿九被那冷刀的寒光晃了晃眼,抬手略遮,正要说明来意却听见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透出几分慵懒的意味,“让她进来。”
锦衣卫们登时将刀收了回去,抬手一比。阿九垂下头狠狠咬了咬唇,这才提了裙摆迈上台阶,正要伸手推门,却见房门被人里头拉了开,她微愣,眼瞧着一个男人和一个眼睛红红的丫鬟从里头出来,不由多看了一眼,认出是相府的总管。
姚束见了她,显然大感意外,目光里浮起几分诧异。目光交错,却又很快地移了开,两人谁都没说话。
姚束纳闷儿地挠了挠头,出了屋子回首看了看,却见房门已经合上了。他皱起眉,刚才不是眼花了吧?乾字号的阿九,她身上穿的怎么是丫鬟的衣裳,这么快就改行当了?
左思右想也没悟出个所以然,姚总管甩了甩脑门儿不再想,朝那还惊魂未定的丫鬟随口安抚了几句,随后便把人打发走了。
阿九进了屋子,垂下的眼帘首先便映入了那青花瓷茶盏的碎屑,她面上也没什么反应,悄然抬眼一望,瞧见谢景臣背对着她立在窗前,颀长而挺拔,因掩下目光恭顺道:“大人。”
他回眸看了阿九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身子微动,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了下来,神色平静地审度着她。
曲起的双膝渐渐有些酸软,可是没有他开口,她便不敢也不能直起身。阿九不着痕迹地皱眉,暗自咬牙,少顷,那人终于金口一开,道:“起来。”
她如释重负,这才敢渐渐直起已经发麻的膝盖,低着头道:“谢大人。”
谢景臣的目光扫视过那张自始至终都柔顺平静的脸,一路朝下,掠过她朴素却整洁的衣裳,最终看向她干净白皙的一双手。
金蝎在她身上,而他是蛊的主人,或许可以一试。
他薄唇里吐出三个极轻的字眼,像秋风拂落的叶,对她道:“你过来。”
阿九一愣,也不敢迟疑,按照他的吩咐朝前走近了几步,估摸着约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拨草瞻风,短短几面,她已经隐约知道了这个人的某些习惯。三步远,这是他的度,不容任何人逾越,也没人有胆子逾越。
她不再向前,他眸色深若寒潭,只漠然地重复方才的两个字,言简意赅,字字沉冷:“过来。”
阿九面上的神情变得诧异,她心中疑窦丛生,眼中划过几丝犹豫,垂着眸子思索了一阵,也不敢违逆他,长裙下的绣花鞋微动,挪也似的又朝着他走近了一些。
心机深沉的人,还有极高强的武艺,使人不得不防。贪生怕死的人通常对危险有独到的感知,阿九暗暗警惕起来。
面前的男人无常且难测,他在身旁,她便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只能浑身紧绷得几乎僵硬,垂着头,屏息凝神。
那双眸子目光幽深,眼神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离开过。距离愈发地近,他的身体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股不适,看来与他推测的情况差不离。因为她体内有他的蛊,所以他不会像排斥其他人一样排斥她。
他半眯起眼,想要更确切地求证自己的猜想。
阿九一面缓慢地朝他靠近,时不时便会悄然抬眼去打量他的面色,忽见他抬起左手,登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闪避。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那只不沾尘埃的手从九重天上跌入了凡间,竟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触感冰冷,覆上柔嫩温热的肌理,激得她浑身一个激灵。阿九大惊失色,正大惑不解,那人却蓦地收了手臂,一股大力袭来,拉着她不受控制地踉跄上前。
蛮横的力道,半分不容人反抗。阿九被硬生生拖着,忽然脚下重心不稳,居然就那么横冲直撞朝他扑了过去。
错愕同慌张交织着从脑子里闪过去,最终化作了一片空白。她面上怔怔的,直到柔软的胸脯狠狠地硌上了什么东西,袭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终于将她飞离的思绪硬生生扯了回来。
她心头拿淮南话狠狠骂了一声,谢景臣坐在椅子上,以那样的角度,用脚趾头想也能直到方才硌在她胸口上的是什么……
生平头一次这样窘迫,她觉得羞愤难耐又懊恼,不知为什么,居然让她觉得比昨夜在他面前赤身裸|体还要难堪。连忙退后几步在他面前跪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道:“大人恕罪,奴婢无意冒犯大人……”
不同于她的翻江倒海,谢相的反应却淡定得出奇。修长的指缓缓抚上高挺的鼻,他垂眸扫了她一眼,目光复落向别处,沉声吩咐:“去,将巾栉拧干了拿给我。”
阿九顾不得羞臊了,也不敢耽搁,只好连忙从地上站起身,走过去探出手,试了试鎏金面盆里的水,将里头的巾栉拧干了朝他递过去。
“大人。”
他不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拭了拭脸,又将巾栉递给她,“替我挽发。”
“……是。”
这人本就古怪,可今天尤甚。阿九心头倍感困惑,面上却只一丝不露。深吸一口气,她徐徐上前,走到他身后站定。抬手拢起他的发,柔顺如墨的发丝从纤细的十指间穿过去,她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尽量使动作轻柔。侧目看一眼菱镜,里头映出一个如坐画中的男人。
谢景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任由她为自己挽发,眼中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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