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荣闷闷地哼了几声,扶了奈儿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揉着腰一手指着眼前吊儿郎当的男人,一脸的不可置信:“狗奴才,你、你竟然敢这么摔本宫?本宫要是伤了一根头发,你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春意笑却一脸的无辜,对揖了两手朝她深深躬下去,诚惶诚恐道:“苍天可鉴,可是殿下您自个儿说让奴才立马放您下来的,奴才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说着一顿,也不等欣荣开口,便又换上副哭天抢地的嘴脸,字字凄凉道:“奴才不顾安危罔顾生死,舍身护公主,本不求褒求奖,偏偏还遭如此误解,实乃六月飞雪!”
呵,好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见过会鬼扯的,没见过这么会鬼扯的!
欣荣气急,被这套气荡山河的说辞生生堵了堵,胸口郁结,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拿手指着他,口中“你”了半天,却始终没有下文,只恼怒不已地同这厮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奈儿看不过,清了清嗓子过来怒斥:“哪儿来的狂徒,见了公主还不行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满嘴的胡说八道!”
春意笑的身子躬得更低,口里惶恐道:“姐姐说笑了,奴才的行当就是个唱戏的,恐怕唱的更好听。”
“……”
脸皮厚成这样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平日里在紫禁城,谁见了她欣荣不礼让三分,这个无名小卒倒是胆大包天,敢和她耍嘴皮子!帝姬心头不住地冒火,挽起两只袖子撑着腰,也顾不得会不会让人听见了,拔高了音量说:“狗奴才!本宫金口一开,便是谢景臣也得给三分薄面!你是相府里的人吧,信不信本宫一句话就将你送进宫当太监,教你断子绝孙!”
春意笑哦了一声直起身来,笑眯眯地同帝姬对视,“实不相瞒,奴才也想常伴帝姬左右,只可惜……”
风暖日熙的语调,一字一句像是敲进人心坎儿里。他眼中有跃动的芒,明亮的,闪烁的,看她的眼神格外专注,几乎使人生出深情款款的错觉。欣荣心口一紧,那一瞬间似乎鬼使神差,连掌心里都泌出了细汗来。
只可惜……只可惜什么?帝姬略皱了眉,见他欲言又止居然有些发急,张了张口正要去问,远处却闻脚步声骤作,她同身旁的奈儿皆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却见疾步行来了一群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面貌。
春意笑也探首望了望,唇角勾起一抹妖娆的笑,忽然低下头在她耳畔轻道:“奴才不能久留,殿下,你我有缘再见。”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窝,带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触。有些凉,有些痒,挠心窝子似的。他的唇在小巧的耳垂上一扫而过,引她又一阵面红耳赤,再抬首看时却只能觑见一丝艳丽的红,纵身飞上了数丈高的檐顶没了踪影。
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慌乱,欣荣抬起手发力地抚胸口,吐纳了好几口气才将那阵诡异的悸动压下去。不知怎么又觉得嗒嗒若失,奇怪的一个人,救了她,却连名字都不曾留下……侧目看一眼奈儿,那丫头正伸长了脖子看那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方才的事。她暗暗吁口气,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让人知道,干咳了两声方叮嘱奈儿:“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知道么?”
“嗯嗯嗯,”奈儿点头如捣蒜,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殿下放心,今儿个您这么丢人,奴婢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登时挑高了眉:“哎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丢人了……”
主仆二人说着话,那行人已经到了跟前儿。领头的男人着曳撒系鸾带,步履从容而沉稳,往上看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眼底空寂,仿佛无欲无求。后头领着一众锦衣卫,清一色的飞鱼服,佩刀绣春,压迫而来,气势如虹。
一个天生教人畏惧的人,帝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心头有些惊讶,方才明明见他在游廊上,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这会儿就来捉拿她了!思索亦无果,欣荣面上悻悻的,平素的骄横刁蛮在眨眼间没了影儿,只堪堪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谢大人。”
谢景臣面色如常,走到眼前朝她揖手,恭谨道:“不知帝姬大驾,未曾远迎,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欣荣装模作样地咳嗽一阵儿,摆摆手说:“大人言重言重,没什么周不周的,本宫从前便听闻丞相府雕梁画栋,今日便跟着皇子一道过来,随便看看么。”说完扫一眼周遭,咦了一声,“元成皇子呢?”
他闻言没什么反应,兀自揖手道:“近日课业繁重,皇子观戏时有些乏了,臣已派人送殿下去休息了。”
课业繁重?帝姬做出副牙酸的表情,放眼整个紫禁城,谁不知道她这个弟弟向来顽劣,仗着一个得势的母妃和长子的身份,在宫中可谓是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前头请的几个老师都让那小子给折腾得不成人形,父皇无可奈何,找来了谢景臣,这才令皇子有所收敛。
欣荣心头暗暗佩服谢相,口里哦了一声,点头说:“有劳谢大人了……”说着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来,试探道:“大人,今儿的戏班子是……”
话音未落,碧海阁那厢却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个人,端着拂子累得气喘吁吁,竟是宫中司礼监秉笔的李三金。
一路疾跑,李公公早已是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在两人跟前儿跪下去,气喘吁吁道:“奴才参见帝姬,参见相爷……”
欣荣皱了眉,暗道纸果然包不住火,偷偷出个宫,以为瞒天过海,没想到闹得人尽皆知!她不大高兴,沉声道:“什么事?”
“殿下,”李公公狠命吸了几口气,诺诺道:“老祖宗提前从五台山回来了,仪仗马上就要到神武门了!”
拨弄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谢景臣微微凛眸,神色忽然变得诡异莫测。
☆、堂前燕
太后原定的返宫日子是下月初,由于变数来得突然,该有的排场阵仗丝毫没铺拉开。百官相迎銮仪千里的盛况全看不见,消息传入紫禁城时,皇帝还在钟粹宫里替良妃描丹青,闻言被生生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往神武门去迎,一路火急火燎,甚至撞翻了一个唐三彩大花瓶儿。
急急忙忙赶过去,打眼一望,却见太后的凤辇已经浩浩荡荡地过了九重钉朱红门,大空地上跪了一地的宫人和朝中部分臣工,各宫嫔妃同皇子帝姬们跪在最前方,皇后领头,真红的阔袖礼服华贵雍容,伏在地上呼号老祖宗千岁,气吞日月震耳欲聋。
高程熹心头长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负手而立,金辉耀耀中又成了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一国之君,方才的狼狈同慌张早藏了个一干二净。他侧目看一眼身旁的内官,面露愠色,口里道:“老祖宗提前回京这样大的事儿,怎么朕不知道?”
内监面色有些为难,躬身托了双手诺诺道:“大家,奴才也是才知道的消息。老祖宗不让声张,说犯不着兴师动众,省得您和皇后娘娘平白受些累。”
宣帝一阵沉吟,摆摆手说知道了,抬眼看前方,凤辇已经徐徐停了下来。随侍的内官上前打帘子,左右嬷嬷去扶,未几,一个着深青绘翟祎衣的妇人缓缓下了辇。冠帽上饰九龙四凤,腰束金革带,年过四旬却仍旧尊养得极好,容光耀眼,端庄美丽。
皇帝的神色骤然变得恭谨有礼,微弯了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给母后请安,五台山路途遥远,母后舟车劳顿,必是辛苦了。”
太后唇角挂着丝寡淡的笑,一面朝前走一面道:“既然是为皇帝和大凉江山祈福,辛苦些也不打紧。哀家虽然年纪大不中用了,这点儿累还是受得住。”
“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高程熹道,“老祖宗正当盛年,福泽还绵长着呢。”
“皇帝这张嘴啊,就是会哄哀家高兴。”太后笑起来,在人群里头扫一眼,瞧见皇后时皱了皱眉,道:“多日不见,皇后怎么瘦了?”
岑皇后心头一喜,欠了欠身道:“臣妾很好,一切都好,多谢老祖宗挂念。”
太后颔首嗯了一声,眸光掠过良妃时很快地扫了过去,又朝皇帝开口,语气不咸不淡:“今年的选秀大典已经毕了,皇帝可得佳人?”
问起这茬儿,宣帝面儿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咳了两声方道:“老祖宗挂心了,今年的秀女中不乏温恭娴淑之辈,等老祖宗休息好了,儿子便让新入宫的嫔妃去慈宁宫给您请安。”接着一顿,想了想便转了个话头,说:“母后眼睛不大好,不如儿子在诸娘子里给您挑个字儿好可意的,平日里抄经书的活计便交给她,您也省省心。”
“难得皇帝有这份儿心。哀家的眼睛还能用几年,将来实在不行,皇帝随便打发几个司礼监的来就行了。”太后说,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瞧哀家这记性,司礼监今非昔比了,替哀家闲抄佛经未免大材小用。”
这话听得皇帝面色微变,他略皱了眉,试探道:“请老祖宗明示。”
太后却只一笑,目光在群臣里头打望一番,再开口时已答非所问了,“谢丞相呢,怎么不见人。”
“老祖宗回来得突然,谢爱卿恐怕还在进宫的路上。”高程熹说完便狠狠剜一眼一众宫人,口里斥:“一帮不中用的奴才,连老祖宗回宫这样的大事儿都不提前知会,必定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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