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监和侍卫们拖着屿筝和青兰三人前往霜华殿,楚珩沐这才看向付轩道:“朕去瞧瞧三弟……”
“是……”付轩应着,便转而行出岚静殿,自顾开道行去。
狱中大牢,楚珩沐遣退狱卒,转而沉声吩咐谨德:“拿酒来……”
半晌后,谨德端着酒盏酒杯,缓缓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慰:“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楚珩沐不发一言,接过酒盏便朝着狱中行去。但见杂乱的枯草中,横置着一张木板,楚珩溪的尸首孤零零地躺在木板上,神态安详到仿佛睡着了一般。仔细端详着三弟那张沉静的脸片刻,楚珩沐撩起衣摆,毫无顾忌地坐在杂草旁,背靠着木板轻叹一声道:“三弟,有多久,朕不曾与你举杯同饮了?”
醇酒轻然斟满酒杯,半晌之后,楚珩沐才皱着眉,极为艰难地吞咽了下去:“朕不是不恨你,母后逝去之时,我瞧见你的母亲匆匆闪过的裙摆,只可惜父皇从来不信一个孩子毫无根据的话语,父皇只以为朕是看不过你母亲得宠罢了……被带入那个行宫,看见你的一瞬,恨意就油然而生,怎么会有那么天真的笑容,毫无防备地朝着朕展露出来?”
说着,楚珩沐转而看向楚珩溪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之前似是遍布的血污已被拭去,只留下了伤口和淤青,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坦然真诚的笑脸。多少时间里,只要一看见他,那少年便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曾变过。那容颜,从青涩到成熟,不曾改变的,便是唇角的弧度。
可是又有多久,他也不曾再看见这样的笑容,戎马之上,那年轻男子的眉宇之间只有淡淡的愁绪笼罩其中。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楚珩沐努力让自己回想着……是啊,从淳佳入宫的那日起,三弟的笑容便消失了。楚珩沐知道,只有这件事,头一次,叫三弟生了恨意。可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曾有过分毫违背的意思。他仍然替他征战,替他打下江山,只为夜露深重的那夜,他曾跪在他的面前起誓:“这一生,珩溪只效忠皇兄一人,只求皇兄能保母妃半世安稳……”
楚珩沐泪水盈眶地看向三弟的尸首,喏喏低语:“朕一早就知道,逼宫之事并非是你所为……你是朕的三弟啊!你不会这样轻易背叛了朕。即便这个天下都背弃了朕,可朕知道,你不会……”
含泪又饮下一杯烈酒,楚珩沐终是忍不住埋首痛哭起来:“可朕却没有护你安好,本以为,待一切平息,朕可以将你软禁,直到这件事被他们慢慢淡忘。可……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
将手中的酒盏用力丢掷在一旁,楚珩沐猛然起身,指着如安睡一般的楚珩溪道:“你给朕起来!起来!”然而任凭他如何用力地摇晃着三弟的尸首,回应他的,除了愈发明显的冰冷气息外,再无他物……
伴着一声哽咽,楚珩沐颓然瘫坐在地,一如幼时二人闲来相谈一般,他怔怔看着那张青紫的面容道:“他们说是屿筝害死了你,可朕不信……你该清楚,她不是那样的女子……可朕却依旧迷茫,到底是谁竟然敢下这样的毒手……”
沉默,许久的沉默。只有狱中的火光燃烧着“啪啪”,回应着楚珩沐。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已是隐去了方才的泪痕,只淡淡看着楚珩溪道:“朕绝不会让你……白白丢了性命!”
曌清十二年,皇上晓谕天下,忠亲王因病薨逝,七日国丧的隆重之礼让整个上京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即便城中渐渐有流言四起,称忠亲王并非因病而逝,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真正窥探到厚重宫墙之内那血雨腥风的真相……
在这肃穆气氛中更加沉重的,莫过于白府。可谓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白屿筝因得触怒龙颜而被幽禁于霜华殿中,与此同时,明相一纸奏折弹劾礼部尚书白毅枫借每年庆典之际,私吞国银。虽还未一一证实,但皇上已免去白毅枫礼部尚书一职,暂禁于白府之中,只待查实发落。
对于皇上此举,白毅枫自然心知肚明。他并未如明相参奏一般私吞库银,只是此番女儿白屿筝的失宠,或许才是牵连的关键。
二夫人紫仪对此事更是毫不松口,只一个劲地数落白毅枫:“老爷这是引祸入府,既是早已送去允光抚育,那时便该过继到颜府。如此一来,屿筝也不必入京选秀。得了恩宠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连累到老爷,连累了整个白府?”
“住口!”白毅枫在强忍了几日之后终是怒不可遏地爆发:“屿筝是我和素问的孩子,即便她出生稍晚了些,可到底,她才是白府的嫡女。恩宠风光之时,你只顾着受恩赏。如今孩子在宫中吉凶未卜,你倒是只知说些风凉话!”
紫仪怔怔看着白毅枫半晌,美目中突然噙满泪水,唇角溢出一丝冷寒的笑意:“是啊!你果然还是只在乎她一个人!即便我养育了屿沁和屿璃,陪伴了老爷这么多年,可到头来,却还不及江素问半分!”
白毅枫看着几乎声嘶力竭的紫仪,原本盛怒的表情却渐渐沉静,半晌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你一直都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这么多年,你又何必非要说的这样明白……”
紫仪的泪瞬间落下,良久之后,那眼中的悲戚转而化作一丝愤怒,她转身离去,只留下白毅枫独自在屋中叹息……
入夜,白府碧桐院中,白屿沁焦灼地在院中踱步。入秋之后的夜,显得格外寒凉,然而仅仅着了一袭单薄衣衫的他却恍然无觉。子桐揽着一件披风走上前来,沉声道:“少爷,披着吧……夜里凉……”
屿沁转而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虽是隐忍不问,眉宇间却也尽是忧愁之色,于是缓缓开口安抚道:“别急,或许皇上只是一时气怒,屿筝她不会有事的……”
见少爷说起了小姐,子桐这才红了眼:“在允光时,夫人是真正宝贝小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什么都由着小姐的性子来。便是此番小姐执意自个儿来上京,夫人也是成宿睡不着觉,到底还是应了。这一路上风吹雨打,虽说颜冰少爷暗中保护着,可小姐也吃了不少苦。如今选秀入宫,且以为小姐能享荣华富贵,可如今看来,伴君如伴虎,这话却是一点不差……”
“你说颜冰?!”屿沁截断子桐的话:“为何从前不曾听你说起过?”
子桐怔怔看着神情激动的屿沁,愣了半晌才恍然回应道:“颜冰少爷怕小姐知道,所以子桐不曾提起过……少爷想想也该知道,夫人那么疼小姐,怎放心让她孤身上路……”
“如此说来……颜冰也一并来了上京?”屿沁疑惑问道。
子桐迷惑点点头:“应是如此,只是抵府之后,本以为颜冰少爷会登门拜访,但……”子桐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夜色中传来几声夜枭的低鸣。
屿沁神色一沉,便看向子桐,子桐颇有眼色地收了声,便垂首道:“子桐先行告退……”
待子桐消失在院中,但见从高耸的院墙上忽然落下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来……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二)
“你来了……”屿沁定定望向院中那身影,但见来者原本风华的脸颊已显出几分憔悴之色,胡茬泛青,是他不曾见过的疲惫模样。
顾锦玉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在院中石椅上落座,又信手端起桌上一杯已经凉透的夜露清茶,眉头不皱地饮下,这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看向屿沁。
“屿筝现今被幽禁在霜华殿中,虽是如此,皇上倒也并未苛待她,青兰、桃音依旧侍奉在侧,还有先前在岚静殿侍奉的宫婢芷宛,也在霜华殿中。但此番行册封礼前却被幽禁冷宫之中,的确出乎意料……”顾锦玉知道,屿沁此时最在意的自然还是屿筝的消息。然而顾锦玉却隐瞒下了许多,至少他不能告诉白屿沁,此番忠亲王之死和屿筝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听到顾锦玉这般说,白屿沁紧皱的眉渐渐舒展开来,好在顾锦玉带来的消息并不是那般糟,听他话语中的意思,想必还有转寰的余地,但白屿沁的心里仍是有疑惑:“依着屿筝的性子,本不该惹得皇上动了如此大怒,又怎会被幽禁在如同冷宫一般的霜华殿中?”
顾锦玉眉梢微挑,只沉声道:“明相近日颇有异动,先是上书参奏白大人。继而又与各地藩王书信往来密切。因得王爷逼宫一事,如今我的身份明相亦是了如指掌,再多的消息,我也无法探出,这老狐狸防备得紧……”
“说到逼宫之事,忠亲王当真是因病而逝?”白屿沁语中满是疑惑。
但见顾锦玉面上浮起一丝厉色:“怎么?难道你置疑皇上?”
“自然不敢……”白屿沁忙应道,月色下,他清冷的身影投射在顾锦玉的身上,将他笼罩在一片月华淡影中:“只是你还好吗?”白屿沁知道,顾锦玉多年隐藏身份监视忠亲王,意料之外地,却与忠亲王成了莫逆之交。此番忠亲王死讯传来,只消瞧瞧顾锦玉的脸色,也知此事他亦是深受打击。而如果忠亲王并非因病而逝这般简单,那么忠义之间,对于无可奈可遵从了忠却失了义的顾锦玉而言,是极为深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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