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淑皇子当时只是想暂时离开堰都,待先帝驾……不是,待新皇登基之后再回来。”慈恩师太钜细靡遗地描绘淑皇子私奔的经过。
“既然都私奔了,还回来做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随即点头道:“也是,待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好办了,回来还能继续享福。”
慈恩师太不禁蹙眉,口中说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我说过了,不是私奔,淑皇子为了所爱之人,甘心抛弃荣华、丢弃地位、舍弃名誉!”
“师太,淑皇子既然有意中人,为什么不去找那人私奔呢?我只能理解为,淑皇子的意中人不肯带淑皇子私奔。如斯女子,淑皇子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我无动于衷地陈述。
慈恩师太一怔,嗫嚅道:“那个女子……不能带淑皇子走。”
“没有什么不能的,既然淑皇子能跑到汌河驿,说明私奔是完全有可能成功的,哪怕那女子是无法进宫的布衣白丁,也能伺机守在宫外接应。因此,所谓的‘不能’,不过是‘不肯’的借口罢了。”我淡漠说道,故事版本变了,却依旧滥俗。
“那女子如果只是一名布衣,事情反而好办了……她确实是不能,因为淑皇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恐怕那个女子至今仍不知情。”慈恩师太苦笑。
我的面皮不小心抽了一下下,敢情淑皇子喜好玩心电感应——打死我都不相信淑皇子是因为礼教的束缚而羞于表示,毕竟他都有勇气做出类似私奔的离经叛道的举动……
“师太,淑皇子莫非是一见钟情,没准他现在还不清楚当初惊鸿一瞥的女子是哪家的……当我没说,我只是想象力比较丰富罢了。”在慈恩师太的横眉怒目中,我清了清嗓子,转而说道:
“试问,寻常的世族女子,哪怕是显赫权贵,能轻易接近皇子吗?能随意出入后宫的女子,只有幽娘……”跟受指派及召唤的内侍卫,其中自然包括领侍卫内大臣墨台遥。
“若不是我发过誓,不跟任何人说淑皇子心仪之人究竟是谁,哪用得着如此吃力地引导你……你为什么就是不开窍呢?”慈恩师太死命瞪我,近乎咬牙切齿。
“师太,如果您打的是借由我的嘴传出什么话的主意,您恐怕要失望了。出了这个门,我没打算对任何人提及禅房内发生的事。”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对不对?”慈恩师太抚掌叫道。
即使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要牵扯上皇家,就断然不是可以轻易触碰的,不是谁都能说,也不是谁都能听,然而,慈恩师太却任性妄为地将一切揭开,就在初次见面的我的眼前,我想装傻都难啊!
我没答话,以茶润唇,以茶静心,茶汤经多次沸水冲沏,开始释出淡淡的苦味——
“姑母有提过,淑皇子的性子烈,偏偏又容易犯执着……”
“执着本身没什么不好,只是执着的结局不一定都是好的。淑皇子心仪之人,不是因为圣旨赶到汌河驿的女子,也不是回答‘臣万死’的女子。淑皇子心仪的女子,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慈恩师太无波无澜地说道。
我默默凝睇慈恩师太,明明是一脸奸诈,但经她周身的气质一烘托,倒有几分神秘莫测的味道。
“师太,您怨姑母吗?”我没头没脑地问道。
恩慈师太思索片刻,答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爱啊恨啊怨啊,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呢?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刀割香涂,何苦何乐?依报与空相应,则施与劫夺,何得何失?”
“师太果然是得道高僧。”我拱手作揖,起身告辞。
“墨台夫人留步,你一共喝了三杯禅茶,按本寺的规矩,一杯禅茶等同于五百两香火钱,请夫人布施。”慈恩师太语气祥和地说道。
五百两一杯茶,你怎么不去抢哦?!
“师太,您刚才不是说心与空相应,身与空相应,依报与空相应吗?既然万事皆空,银两之物不就显得累赘了么?”我辩道。
“刚才那句话是我留给自己的,至于墨台夫人你,我倒可以另外送你一句:心与空不空相应,则爱见都忘,慈悲普救;身与空不空相应,则外同枯木,内现威仪;依报与空不空相应,则永绝贪求,资财给济。”慈恩师太从容应道。
真不亏是擅长抢“肉包子”的慈恩师太!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付罄银两,“两袖清风”地迈出禅房,身后手攥银票的慈恩师太突然出声说道:
“墨台夫人,回堰都后务必替我转告墨台皇太君,小皇子虽然长相酷似他,但气质比他温柔婉约多了,实乃万幸啊!”
“您说什么?”我一惊,霍然回头。
“墨台夫人,你不用瞒我,我离开堰都那会儿,墨台皇太君已临盆在即。仔细算算,墨台公子近两个月就该过双十寿诞了吧?”慈恩师太理所当然地回道。
我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背心,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墨台妖孽下月初九,年满二十。
☆、75红尘闹俗世多纷扰1
翻个身,睡不着,怪地面太硬,铺了皮革加毯子加棉絮,仍是搁着我的背,堵着我的心。
苍天啊,我走的到底是什么狗屎运,居然娶到一位活生生的皇子,我努力酝酿激动兴奋的情绪,但只感到头顶上乌云密布——废话,有皇家血统又怎么样,养一只有血统证明的名犬能参加选秀比赛,可养一个皇族后裔有什么好处?进行解剖研究吗?!
又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我已经数了两个时辰的营帐的梁顶跟脊柱了。
扼腕啊,我在堰都的墨台府就该瞅出端倪的,墨台妖孽行事张扬,怎么看都不像寄人篱下的小可怜……果然是误上贼船,我几乎已经看见麻烦一如汹涌澎湃的江水,咆哮着将我吞没。
继续翻身,不断翻身,我将自己想象成煎锅上的咸鱼。
“妻主,你在干什么?”黑暗中,躺在我边上的墨台妖孽突然出声,嗓音清透,不含睡意。
颇为诧异墨台妖孽还未入睡,我一下拥被坐起,口中说道:“我要吃点心。”
烦恼,是相当费脑力的活儿,我急需补充糖分。
“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吃东西?”墨台妖孽侧身面朝我。
“马车上有慈恩师太送的茶糕。”我咬重了“送”字。
准确的说,是慈恩师太良心发现,亲自出来送行之时,额外赠送了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九块不及巴掌大的茶糕,说是以此感念我的善心之举——后来我才发现,茶糕下面还压着一个油纸包,正是慈恩师太指望我捎带给淑皇子的药方。
“妻主是要去找颜公子?”墨台妖孽的声调微扬。
“我是去马车上找点心。”我纠正。
“还不都一样,马车上可不只有点心,还有一位颜公子。”墨台妖孽缓缓接道。
说到颜煜睡马车,其实是我的意思——我们一行人离开白石镇的时候,已近黄昏,五营统领在墨台妖孽的授意下,传令在近郊扎营过夜,本来呢,墨台妖孽与我睡主帐,颜煜跟夏枫睡参军帐,但我心有顾虑,就跟颜煜商量,让他独自留宿车撵内,好避开夏枫及其他人,颜煜欣然同意,而墨台妖孽也没多说什么,命车夫将马车赶至营帐区,然后卸去马匹,拿下架套。
我很想问,颜煜在不在马车上,跟我吃点心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墨台妖孽微微支起身子,借着帮我盖被子的动作,轻拂过我背心的神堂穴,令我身不由己地又躺了回去。
“我不吃点心了,我去散步。”我立马改口说道,反正干什么都比躺这儿发呆强。
“散步?然后散着散着,就步上马车了?”墨台妖孽的语气不善:“妻主,今晚你哪儿都别去,好好呆着。”
我眨了眨眼,再次张口道:“我要如厕……”
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帐外传来五营统领的呼喊声:“有人袭营,快,保护主帐!”
不是吧,这日子过得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我倏地坐直身子,一把抓起边上的长剑,偏头看向无动于衷的墨台妖孽,纳闷地问道:
“你不出去看看吗?”在我的印象中,以往出事,墨台妖孽总会在第一时间前去查看的。
“不是有五营统领在么?!”墨台妖孽不紧不慢地答道。
“也是,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康复,就该多休息。”一想到墨台妖孽经过两次重伤,武功及行动力已远不如从前,我的心情更加阴郁了。
帐外脚步声不断,应该是五营统领带着大匹人马将主帐围了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我不经意听到一句:“敌人从西北方向逃跑了!”
西北方向啊,出了营地就是茂密的山林,估计追不上了……不对!
我的眼皮猛地一跳,紧接着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糟糕,马车就在西北角!”
“妻主,你要去哪儿?”墨台妖孽一把扯住滚下被铺的我。
“确定颜煜的安全,你身子虚弱就不用跟来了……”我挣开墨台妖孽的手,顾不上披外衣,趿着鞋就冲了出去。
掀开帐帘,火光刺眼,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在大帐四周严正以待,远处,不断有巡逻的卫兵列队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