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颜煜并未换衣梳妆,只是跪坐在竹席上,垂首凝睇手中的鬼面具。门边的响声,惊动了他,他迟缓地抬眸看过来,见来人是我,神情一变,难掩错愕。
“你……怎么来了?”颜煜讷讷问道,停顿了一下,续道:“盒子还没拿到手,要等我在历代族长牌位前立誓之后……”
我没等颜煜说完,兀自开口道:“我听说,立誓仪式的时候,全族老幼都被允许进入宗庙祠堂祈拜。”
说话的同时,我环顾屋内的布置。房间空荡,摆设屈指可数,无非就是睡席,案台以及……两口粗重硕大的瓦缸?!我疑惑地走近,缸体一前一后放置在角落,上面压放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正好将缸口严密地封盖住。
“确是这样。待祭典一结束,我就能拿到盒子了,你不要着急,我一定会帮……”显然,颜煜误会了我的来意。
“既然我都等了九天,自然不会在乎再多等几个时辰。”我也不多解释,顺着颜煜的意思往下说。
颜煜被我连番打断话语,微微蹙眉,怔忡地看着我。我没再看他,动手搬动石板,欲一窥缸内究竟。
“那儿是装放神龙的。”许是看出我的兴趣,颜煜打起精神解释道:“神龙是由历代祭司照料的。祭司婆婆说,如果悉心照料,神龙能活逾百年,现在族里的这一代神龙,祭司婆婆已经饲养了七十多年,算起来比阿娘的年岁还大呢,雌的唤叫阿红,雄的叫做阿绿。”
“神龙……养来做什么的?”我急急缩回爪子,打心底认为那两条凶神恶煞的角蛇配不上如此通俗的名字,对祭司老太婆的恶趣味无语至极。
“你别怕,神龙要等祭典结束之后才会回来,现在缸中是空的。”颜煜温言说道:“神龙能食尽天下蛊虫,只除了……金蚕。”
颜煜的语气突然哽涩,“金蚕”二字能勾起的回忆何其多,只是不知他记起了哪一桩……
我背对颜煜无声地叹气,深深看了一眼瓦缸,转身踱到案台旁,上面除了文具、书籍及烛台之外,还有一个铜制妆盒。
我伸手打开妆盒,口中状似随意地问道:“等下进宗庙祠堂的时候,你戴着面具,穿着佐祭服,还需要拿什么东西吗?”
“没了,然后就是立誓……”颜煜一遍又一遍轻抚着手中的面具,似乎是无意识的动作。
我细细打量颜煜,挑起他耳畔几绺垂顺的青丝,问道:“能梳发髻吗?”
颜煜呆了呆,不知是因为我突然的亲近还是莫名其妙的问话,久久才点头轻应。
“我帮你梳头吧!”我从妆盒中拿起齿梳,站到颜煜身后,不由分说地挽起他的长发,当我的指尖滑过他的头发之际,我感觉到他轻颤了一下。
“你拿到木盒子之后,尽快离开!”颜煜说得小声,我听得十分吃力。
“我这一走,虽不是死别,但日后难再相见,从此天涯陌路人。你所做的一切,就只为了一个陌路人,值得吗?”我柔声问道。
“值得,因为,你是我的……师父。”颜煜的声音不大,但是回答甚是坚定。
我手中一停,心中不可避免地涌起伤情,却又不能轻易流露,只是语调不再平静:“我潇洒走人,那你怎么办?”
“你不要为我担心。你走以后,我自会请求阿娘、祭司婆婆以及族人的原谅。她们一天不肯原谅,我就再求一天,她们一年不原谅我,我就多求一年。不管是十年,还是五十年……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们会原谅我的!”
尽管颜煜的想法过于单纯简单,而且毫无理性逻辑可言,却诚挚拙朴得令我震撼,那单薄的身躯内,竟然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耐心与从容。
沉默许久,我突然说道:“颜煜,你跟祭司老太婆学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学她的穿衣打扮的品味;多吃甜食,少走动,能坐着别站着,能躺着别坐着,这样很快就能把肉肉补回来了;没事不要在人前乱晃悠,万一遇到定力欠佳、心怀鬼胎、阴险奸恶之徒——当然,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的族人,但多个心眼总没错……”
一长串没头没脑的吩咐脱口而出,我终是不放心颜煜啊,一直到我把齿梳递还给颜煜,他才有所回应——
“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他接过梳子,没再放进妆盒中,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
“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你千万记好了,日后你别再轻易相信他人了,因为,真的不值!”
颜煜侧脸过来,张口欲辩驳,但是我根本没给他出声的时间——一记手刀击向毫无防备的他的颈椎第二道关节,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失去知觉,软软地趴倒。
看吧,这就是遇人不淑的下场!
“对不起,颜煜,你与我相遇,你的人生开始凌乱脱节。但是,我没法当面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的歉意等于是对全心付出的你的侮辱。既是由我搅乱,那么就让我来修正吧,我希望能给你创造一个机会,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碎碎念叨,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糟糕,我忘记交待你最关键的环节了——等我离开以后,你该以受害者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那样才能博得同情啊!”以颜煜的实心眼,根本不可能自行领悟这些的。
我一边懊恼,一边撑起颜煜的身子,走向瓦缸。搬开缸口的石板,我欲将颜煜塞进靠内侧的缸中——根据理性思考,既然这两瓦缸不是并排而立,人们查看缸内,当发现第一口缸是空的,往往不会费力探身查看第二口缸。
不经意地瞥进缸中,我的动作一僵——很好,我绝对有理由相信,那两条角蛇被祭司老太婆照顾得非常好,在颜煜“致清”的几天,它们依旧吃香喝辣。
实在不忍心将美好如清流的颜煜与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死鸡放在一起,那真是作孽啊!我嫌恶地捞起鸡的尸骨,扔到第一口缸里,想想不放心,干脆扯下外袍铺在缸内,然后才把颜煜轻轻放了进去,盖石板的时候还特意留了一些通气的空隙。
满手的血污,一时之间找不到地方净手,只得隐忍。我利索地换上颜煜的佐祭服,我的身高与他相差无几,身姿体态虽远不如他那般纤柔,但礼袍宽大,不会显露腰身。
之前颜煜牢牢抓在手中的鬼面具,是已经有一定年月的古物,不知道究竟传袭了多少代,可是它不该传到颜煜的手上,至少……不该是现在。
带好面具,吹熄烛火,我退出了楼屋,本想从井中打水洗手,却惊觉有人进院了,慌忙之间将双手藏于袖袍内,然后故作淡定地转身面向来人。
☆、63秋豫暮花迟满心尘2
来人是颜家小八。
“六哥,时辰差不多了,大伙儿都进宗庙了,阿娘让我来唤你。”小八直直朝我走来。
我不敢出声,只是默默颌首,刚迈出几步,及时想起颜煜平日走路的样子,硬生生放慢了步子,减小手脚的幅度。
小八应该没有注意到我的怪异,走在我边上,笑眯眯地说道:“六哥,你是不知道,这几日阿娘可高兴了,成天乐呵呵的,咱们全家都以你为傲。”
我猛然停下脚步,侧脸看向小八,不自觉地想到倘若颜煜听到这席话,会有何感触?!正因为在乎及重视,所以背叛所带来的伤害是双向的,痛苦亦是双倍的。
“六哥,怎么了?”小六见我停下,也跟着停了步。
接收到小八疑惑的眼神,我轻轻摇头,收敛心念,更加坚定地向鼓楼走去——再次庆幸,走在这儿的是我。
不就当一回白眼狼么,所有的罪恶都让被我放逐的良知去承担吧。
快到鼓楼的时候,小八忽然冒出一句:“奇怪,怎么到处都不见六哥你的师父呢?莫非熬不住夜,先回去歇息了……”
我一惊,背心泛起冷汗,惟恐枝节旁生,适时祭司老太婆迎面而来,她让小八先进宗庙,独留我在外面。
我僵硬着身子,纹丝不动。颜煜欲待交接完毕,祠堂内换了他的阵法后再取盒子——此谓“偷”;而我是来“抢”的——我倒要看看,全族祭典时,祭司老太婆如何施展骇人的阵法……
我的行动计划,是仓促之间拟定的,变数不少,其实就是一场赌博,赌我的运道与应变能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小六,你可想清楚了?进了这道门,纵然不是死别,却是生离,婆婆活了这么多年月,也没看明白,死别与生离,究竟哪个更催人心肝……婆婆孑然一身,自然将从小就跟在婆婆身边修行的你视作亲孙一般。试问,天底下哪个祖母不巴望着自个儿的孙儿幸福呢?婆婆老是老了,但还没糊涂,知道你跟那丫头之间必定有什么猫腻,你听婆婆的劝,千万别干傻事,婆婆跟你保证,只要那丫头在村子里安安分分地呆着,婆婆瞅准机会就推你们一把的。”祭司老太婆一脸郑重地说道。
闻言,我的额角隐隐跳动。我能感觉到祭司老太婆疼爱颜煜,所以对我擅闯宗庙祠堂那么大的事情都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现在的这番话,不是骶族祭司所该说的,而完全是以颜煜祖母的身份来说的,然而,她对颜煜的偏袒与徇私用错了方向——不能“推”,执迷难无悔;该是“拉”,悬崖终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