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上是一名瘦削身形的女子,全身被灰扑扑的斗篷所掩盖,只露出一张俊丽的脸。她的双眼望向远方,似乎看穿了浮嚣世事,并未落在实处上,而她的挺鼻薄唇,像是映着瓷白色的月光,带着李培南惯有的冷淡样子。
看那画像,李培南身形终究动了一下:“你没看错,确是母妃。”行事魄力连他都难以抵挡的母亲。
非衣凝声问:“王妃竟然尚在人世,这二十多年来,她怎会避着王爷不见?”
李培南低声道:“此中必定有曲折,听父王说,母妃性子冷淡,行事向来无回转余地。她若现身,也必定是打好了主意,终于让父王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在这之前,他和父王多方查探无果,最后才相信她是真的离世,只能通过置办祭礼来寄托哀思。
非衣脸色越发凝重:“按理说,有人劫了生辰纲,王爷应该来事发处看一看的。可我在河边等了许久,都不见王爷的车马过来。”
一听这话,李培南冷了半边脸:“父王恐怕遇上母妃了。”
非衣看着李培南的脸色,不由得探问:“两人见面岂不是更好?”
李培南却不是这样想的,因他了解父王脾性,从而能想得更远。“父王一见母妃,无心过问他事,政务自然又会落到太后一派手上。他若是能回,朝中也翻不起大浪,只怕他追着母妃去了,将一切丢在身后,从此消没了‘楚南王’的称号。”
李培南的担忧立即见效了。
不多时,一贯追随李景卓的心腹侍从飞马奔回,向李培南禀告:“王爷见到一名灰衣女子走进林子,像是唤了一声‘小冰’,然后撇下我们一众人渡河追去。”
李培南又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任何后继的消息回传。他静静站在檐下,看着落日余晖,心里考究着随后会发生的事情。非衣走近说道:“世子既然如此担心,为何又不去看看究竟?”
李培南回道:“府里暂且交由管家主持事宜,父王那边,确实不能乱了方寸。”随后,他走进书房,对着闵安嘱咐几句,尤其提及婚事推迟之事。他不管闵安反应如何,径直又下了软禁闵安的命令,随后才纵马离去。
☆、第110章 红颜未白发
连续两天,李景卓发力追逐那道熟悉的背影,只要认准了方向,就从来没有迟疑过。他追到一个市集上,环顾四周,遽然发现萧冰已经没了踪影。
夜幕降临,寒风突起,一路跟随的影卫跑上前,替李景卓披上了风衣。他们劝他歇息一下,向他禀告了飞信搜集到的消息。“王妃搭乘杂耍班子的马车向北行,半个时辰前刚在这座镇子落脚,王爷勿急。”
“她人呢?”
影卫指向前方小客栈,李景卓赶过去时,杂耍班子正在开台表演,马车里空无一人。李景卓下令搜查客栈,一道修长身影从围聚起的人群后走过,左手提着一个锦布龛盒,周身再无他物,侧颜极为冷淡。
李景卓看得真切,屏退影卫跟了上去。
萧冰穿着玄色衣裙,在衫子外套了一件灰白羊绒夹袄,普通行人装扮,偏偏让李景卓一眼就认出了她,且牢牢忘不掉。他顾不上别的,追过去一把抓住萧冰的手腕,沉脸问道:“为什么要躲我这么久?”
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让他饱受相思之苦。
他的苦楚从眼神里透露了出来,可是萧冰的眼睛却没有看他。她似乎透过了他周身的轮廓,看向了更远的夜幕,从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这就是李景卓熟悉的眼神,既冷淡,又带有一丝不屑。他想了她二十二年,可她依然像二十二年前我行我素,对他吝啬给出多一分的关切之情,甚至仅仅是多看他一眼都不曾有过。
李景卓习惯了萧冰的应对,他将温热的两手捂住她的脸,用拇指去触摸她素净的肌肤,不由自主说些软和话。“我已经老了,小冰还是这样年轻。”
萧冰确是二十二年前的样子,眼角未生皱纹,皮肤依然细腻,只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唇色也相应地变得清淡了些。
睽晤二十多年,李景卓并没有一眼看出分别,他舍不得就此放开想念了如此久的身子,一直抓着她细细问些他在意的事情。“你住在哪里?为什么要避着我?现在又想去哪里?随我回去!”
萧冰一动未动,自然也是不应的。李景卓不以为忤,对着她,仿似又回到了年轻时,心里有用不尽的宽容和温柔。萧冰看了夜幕许久,直到夜空中升起一盏白纸扎的昙花风灯,她才转过眼睛对着李景卓说道:“你与郡公主圆房的那一夜,我就站在窗外。”
李景卓的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神色,萧冰说的境况,确是他不知道的。当年他被侍女下了药,失去理智与谢如珠共度一宿,事后他手刃侍女,弃谢如珠于不顾,已是显露出他的恼火与决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如此尴尬的境地里,他苦苦寻觅的萧冰其实就站在了窗外,听着他与另外一个女人的事情。
李景卓捏紧了萧冰的手臂:“既然你在我身边,为什么不帮我醒药?”
那又何必。
萧冰断然不会对李景卓说出多余的话。对于改变不了的结果,她向来看得清,也避得远。她的冷淡,是在冰城苦守寒棺多年后,被冷气渗到骨子里而形成的漠然。
李景卓太熟悉萧冰的脾气,无论她应不应,他都紧抓住她不敢放手。萧冰却只是说完自己要说的:“我快死了,死之前见你一面,交付你两桩事。”
李景卓的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你又怎么了?怎会分别二十多年,一见面就说这些要我命的话?”
夜空中的昙花风灯摇摇晃晃飘了一阵,后被灯油燃尽。
萧冰被李景卓抓持了如此之久,终于使她失去了耐心。她起劲一震,震得李景卓虎口发麻,顺便地从他手掌中挣脱开来,转身朝风灯消失的地方走去。
风拂落萧冰的斗篷,李景卓这才看到,她的发尾染了一层风霜,全部变得雪白。
红颜或许未老,青丝已然成白发。
李景卓抑住心酸之情,跟在萧冰身后,来到一座土房前。土房门口挑着一道黄布帘子,依稀可辨是医庐两字。
一个扎双髻的小姑娘迎出来,脆生生地说:“阿昙,药配好了,快来试一试。”
李景卓看见萧冰径直走进房子,没有一丝犹豫,突然醒悟到,小姑娘唤的“阿昙”
,原来才是萧冰的名字。
而他唤了多年“小冰”,她都不纠正,也没反应,可见她对他,确实是不上心的。
他心底的苦涩又多了一层。
小姑娘名叫双双,身子矮短,圆圆的脸蛋上长着圆圆的眼睛,腮部染着胭脂红色,使得整个面目瞧着非常喜庆。她偕着萧冰从容做着许多事,从头到尾没多看李景卓一眼。她们似乎当他不在场,也似乎知道他必然会跟来,总之在他跟前没遮掩什么,举止一切如常。
萧冰解开手上提着的锦盒缎布,从中提出一个造得精巧的琉璃龛来,龛内,又培植着一株白昙,昙花根部隐隐变色,叶子上已经挂了一些霜露。
萧冰既然将李景卓带到此地,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心思。她径直说道:“我中了毒,试不出解药,将血水挤入这株昙花里,看它能熬过几时。它死,我必然死;它活,我或许活,一切看天意。”
双双朝李景卓行了个礼,微微笑着说:“阿昙找了多年,试过万千法子,终于打听到西疆出奇香丁香花,能克制白昙毒,所以才劫了王爷的船只,请王爷多担待吧。”
李景卓应道:“我只恨不得将整座华朝拱手送给她,还何曾担待过一株花。”
萧冰服下双双配置的丁香花药丸,安静坐在椅中,面色有些灰颓,就在气息越来越弱时,她望向李景卓身后,眼神像风,散尽在虚空。“阿循想娶闵安,王爷不可阻拦。西疆各族久来爱争斗,总兵无法镇住,王爷需将阿循放进西疆当王。”说完后,她就闭上了眼睛,身子虽端坐,头已缓缓垂下。
李景卓大恸,扑跪在萧冰椅前,紧握住了她已然冰凉的双手。心痛至极中,他不知该唤她“小冰”还是“阿昙”,只知道咬住牙,不发出哽声,却又无法止住眼角的泪水。
他将头抵在她的膝上,哑声说:“你知道如此多的事,平日里肯定就躲在我和阿循的身边,看着我们一天天地伤心,偏生不出来见我一面,为什么你要这样狠心?”
双双在后轻轻地说:“王爷节哀。”
李景卓哀痛到了极点,泣不成声。他只觉此生已无所望,除了紧握住萧冰一只冰冷的手,他也生不出其他的心思。
双双将萧冰的头扶靠在椅背上,用枕头垫好了,仿似害怕惊醒了沉睡的萧冰。她紧盯着李景卓的手,喝止了他的自裁动作,朗声道:“王爷就这样追着阿昙去了,难道不关心身后事吗?”
此时的李景卓紫金袍沾染了灰土草芥,眼神愁苦,实在是没有一副摄政王该有的模样,又何谈关心其他事。他不说话,双双却是冰雪聪明的,又抢声说道:“王爷总该先办妥阿昙生前嘱托的两桩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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