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已闲置多年,没有人踏进过一步,甚至比不得冷宫。冷宫里起码还有被废的一群痴傻疯癫的女子,静园只有一群哑奴照料,没有声音,没有人气。
估摸着只有她知道,静园是皇上最喜欢也最抵触的所在。
皇上这一生,宠了她与慧贵妃多年,但只是宠。他爱的女子,只有一个——元皇后。
元皇后身子羸弱,有喜之后胎象不稳,夜间无法安眠。皇上做主,让她暂居到静园安胎,他每日晚间都去陪着发妻,别的女子在他眼里都是摆设。
后来,元皇后到底福薄,辜负了他,撒手离去。
元皇后在世的时候,皇上起码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会冲动,会与太后较劲,会眉飞色舞,会黯然神伤。
元皇后难产而亡之后,皇上落寞多年,后宫里这一群女人,只是他用来绵延子嗣的工具而已。
世人都说他念旧,是长情之人。
是啊,他是念旧,是长情,那些都是给元皇后的,别人分不到分毫。那其实是个最凉薄的人,他的感情只给原配发妻,对太子都没多少父子情分。起初那些年,他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不敢多看多亲近太子,只命专人照料教导太子,后来能平静相对了,太子也已长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甚至颇有微词的少年。
他居然都没办法念着元皇后的情分多给太子几分宠爱。
凉薄至此,也是世间少有了。
这些都是别人所不知的,只有她这个幸运又不幸的做了当今皇后的人看得出、琢磨的透。
所谓皇上宠爱她与慧贵妃,能给的又有什么?虚名,一点点因着儿子得到的权势。他的真心,她看不到,从来不能感受得到。
慧贵妃眼皮子浅,也看不出这些,才沾沾自喜了那么多年。在她看来,那是蠢,也是福分。起码,人家还有高兴的时候,她没有一日是从心底绽放出笑颜。
她知道,自己也好,儿女也好,若是不争取,永远会被元皇后母子踩在脚下。
情意她是争不到的,别的呢?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做这所谓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是何苦来?
**
静园遍植翠竹,只在后方有一个梅园。屋宇不似宫中建筑,倒一如寻常官宦家中一个雅致的小院儿。
到了静园的月洞门外,皇后命随行宫人止步,独自走进去,目不斜视,只看着脚下。
元皇后喜欢翠竹、荷花、凌寒梅花。那些又有几个女子不喜欢呢?独她矫情,处处彰显,没得叫人腻烦。
皇后背着皇上来过这里几次,算是熟门熟路了。
皇上这个人很奇怪。别人以示哀思的方式是保有着故人住处原貌,他不。元皇后去世两年之后,他命人将这里的一切物件儿封存入库,把居室大肆改动了一番,旧貌荡然无存。
有两年他遇到了烦心事,便会来这里,不过喝茶,看经书。
也是因着他这般与众不同,后宫嫔妃才会以为他已将元皇后忘了。其实,从来没有。
他只是不想将痛处展现在人前,防着人随时往他心口上捅一刀。
想想也是,要记得一个人,从来不需那些不知所谓的仪式。
走到正屋门前,院中两名哑奴各司其职,没看到她一般。
她推门而入。
室内弥漫着淡淡檀香、书香味道,窗明几净。
中间三间是打通的,贴墙林立着几个偌大的书架,角落里设有桌案、座椅、软榻、醉翁椅。东西两间分别为宴息室、茶水间。
她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有人步履轻缓地从宴息室走过来。
是她熟悉的脚步声。
她笑,自己并不知这笑是喜是悲,高兴还是失望。
皇上一面看书一面趋近、经过她面前,“皇后来了?”语气随意,仿佛她只是来这里看看他。
“是。”皇后行礼,“臣妾记挂着皇上。”
皇上在书案前停下脚步,随手拈起一个书签,夹在书中,侧目看她,似笑非笑,“皇后是该记挂朕。”
皇后打量着他。
年逾五旬的男子,看起来只得四十出头的样子,有着一双目光深沉睿智的凤眼,年轻时是让后宫的女子皆倾心的俊逸男子。此刻,他穿着珠灰锦袍,腰间没有任何坠饰,是他觉着自在的宽袍大袖,身形不是特别挺拔了,却自有一番道骨仙风。
这些年一心参禅,没有白费功夫。
而今日比之往昔,他有不同之处。手上戴着一枚羊脂玉扳指。
她视线锁住那个扳指,“皇上从来不喜这些身外物,今日却怎么——”
皇上合上书,动作轻柔地放到案上,抬了抬手,“这是朕发妻相赠,她要朕练习骑射时戴着。以往总是担心被闲杂人等乱碰,便从不佩戴。”
皇后不由笑起来,“是该如此。”
皇上问道:“外面闹得厉害,你怎么来了这里?”
皇后凝视着他面容,没有想象中的病容,只是略略苍白一些。原本以为闹一场,他身子骨本就不济,熬不过这个冬日。此刻看起来,他怕是还有些年头要活,说不定,活得比她还久。她仍是笑,“外面乱,是因为皇上不见踪迹。臣妾来这里,自然是来请皇上出去做主。”
皇上温声道:“如此看来,你还没到发疯的地步。比朕预料得来早了一些。”
“哦?皇上这话臣妾倒是听不懂了,臣妾为何要发疯呢?”
“先前便是没发疯,也已没了章法,否则,怎么做得出投毒放火的傻事。”皇上面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了,显得有些失望,“朕还是高看了你。”
“皇上这样的说辞,足够臣妾死上百千次。”皇后对他扬了扬眉,“不如将臣妾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皇上有点儿意外,“在这儿?”
皇后的笑容隐退,面色宛若冰凝,“是臣妾失言了,臣妾怎么能妄想脏了这地方。”
皇上满意的一颔首,“明白就好。”
皇后眼中闪过寒芒。
皇上唇角上翘,延逸出笑容,“也未到朕除掉你的时候。朕不急,你又急什么?杀一个人就能得清静的话,朕怕是已早死了多少回。”
“皇上说的是,都要好生活着,静看云起云落。”让一个人死于非命很简单,让一个人背后的势力随之土崩瓦解却是不可能的,甚至于,会适得其反。
所以,她命人投毒、放火只是想激怒他,使得他病情加重。真想要他的命,何须这般费周折。
“你本意不是这打算。”皇上从容落座,“你想激怒朕,让朕废掉你,这样一来,你与睿王的党羽便会以为朕和太子要大开杀戒,从而铁了心兴兵造反。而反过来,朕与太子若是忍气吞声,你便能心安几分,还会妄想熬到成为皇太后的那一日。可事情怎么会只有这两条路供朕抉择?”
“妄想成为皇太后?”皇后品着这句话,顿了顿明白过来,“皇上至今日,幡然醒悟,不会再让继承大统的子嗣受你当年的苦。既然如此,因何还不下旨废掉臣妾?”
“不过一句话的事,急什么。”皇上微笑,“日后朕也不会将你打入冷宫。你好生筹谋,没人要杀你,只看你有没有活下去的本事。”
皇后着实意外,嘴角翕翕。
皇上心情不错,竟对她解释道:“这样的局面,除去激进、忍耐,还有对峙。时候一到,短兵相接,胜负立现。”
“这应该是袭朗或蒋修染的主意。”皇后讽刺一笑,“你们父子二人,得了两个名将辅佐,才敢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皇上目露讥嘲,“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朕念在一场缘分给你们几分体面。放眼天下,有谁能敌得过我朝这两名悍将联手作战?朕不想殃及百姓,也不想他们再因朝廷开杀戮,仅此而已。朕的意思是劝你智取,而非引发战事。”
“皇上果然是心怀天下心存悲悯的仁君。”皇后语气讥诮,说起了反话。
“过誉了。”皇上摆一摆手,“退下。”
皇后行礼退下。皇上住到了这里,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静园怕是遍地杀机,她不敢激怒他,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怕自己再也走不出去。
出门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带上门,回身时瞥见一道身影,愣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袭朗。
袭朗从厢房走出,身后跟着的哑奴捧着一摞卷宗。他并未穿官服,而是宫中侍卫打扮。看了她一眼,也没行礼,缓步离开,过了一会儿,身形没入竹林翠绿间。
她若有所悟,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回身冲进室内,问皇上:“袭少锋怎么会在这儿?!”
皇上已在闭目养神,“自太后仙逝之后,朕常夜不安寝,担心一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近日尤甚,便在手里加了一支暗卫,少锋是统领。他从来不会辜负朕的期望,两相兼顾得甚好。朕十日前听了他的建议,搬到了这里,每夜睡得甚是安稳。”
十日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过来了,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之前还以为,他是在昨日才避到了这里……
甚至于,她都不知道他手里多了一支暗卫。
袭朗果真是办事得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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