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录一怔,旋即道,“掌印权倾内廷,无人敢指摘,怕是得意太久倒忘记了宫规,有恃无恐罢。”
这话他既敢当着陛下的面说,才真是有恃无恐,又或者利诱太过他已无法拒绝。当日之事原本是我做的不够严谨,最不该之处便是为在那副赝品上留下什么证据以证明是我所做,然则卢峰却又偏偏笃定那是真迹。
想到此,我已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公主要如何对付我,我自承受就是了,但那副平山先生的真迹和卢峰眼下的境况却是我真正忧心的。
“那么溪山放艇图的真迹,这世间已无存了罢?”我盯着蒋录一字一顿的问道。
蒋录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即便迅速掩饰过去,我亦已从中知晓了答案。我的心中一阵剧痛,因我之故竟让这样一副画作从此消失于人世。
“掌印此言差矣,那画不就在商人卢峰手里么。”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回答。
我勉力平复心绪,再问,“臣请问殿下,那个商人卢峰现在何处?臣愿与他对质,因臣当日便实话告诉他所赠之画乃是出自臣笔下。”
“卢峰么?现在已在顺天府大狱中,他有买通内廷中官偷盗宫中之物嫌疑,岂可令其逍遥法外?”公主昂首与我对视道。
只是要对付我,何苦又去害旁人,强忍心中苦涩,我欠身恭谨对公主说,“臣确凿归还了画作,卢峰手中之画也是臣所做,如殿下有疑,臣可以再画一副一模一样之作来证明。故臣不承认自己有偷盗之举,也无谓做这样的事。臣这些年的确不涉外事,但即便从前,臣亦从未因朝中之事有过中饱私囊之举。臣历年俸禄和赏赐之物,足够臣支付任何一件心仪之物。臣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何要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换取一副画,留下这么明显的罪证。”
公主似笑非笑的听完我的话,道,“元承对自己的清廉倒是颇有自信啊,也难怪这些年毕竟无人查过你,究竟如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瞧蒋录刚才有句话说的倒在理,你不过是仗着有恃无恐罢了。”
“好了,都住口罢。”陛下蹙眉喝道,“朕听了半日,根本就是笔糊涂账。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元承偷盗宫中财物?仅凭他一个人的话?你忙忙的过来就为这点子事,还没查清楚就兴师动众,越发的不稳重了。”
公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终究还是平心静气含笑道,“母亲批评的是,女儿也没说元承真的有罪啊。只是事情有疑,来问问而已。此刻他们各执一词,依女儿的意思,还是审清楚的好。”
陛下道,“当然要审清楚。这个蒋录若是说谎,便是欺君!朕明日便出发去泰山了,本就将监国之任交给你。你且拿他下去好好审审,务必审出个结果。”
蒋录慌道,“陛下,臣冒着被掌印迫害的危险前来,是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臣所言不敢有半句虚假,望陛下明鉴。”说罢,连连叩首不已。
陛下俯视着他,森然道,“既然如此忠心,那还怕什么。慎刑司的刑罚下必定会还原一个事实。倘若届时证明你真的所言不虚,朕自会好好赏赐你,以做补偿。”她看向公主,吩咐道,“带下去罢,朕回京之时,你一定可以给朕一个交代。”
公主没有丝毫犹豫欠身领命,随即命人将吓得瘫软的蒋录带了下去,一瞥我,道,“母亲,元承是您的臣子,女儿自然不便审问,可女儿觉得元承虽不能说是待罪之人,但总有嫌疑未洗清,若是明日陪侍母亲一道去祭天却也不妥。一则,这传出去让人觉得宫规废弛。二则,祭天原是敬告上天之意,若是有品行不端者侍奉御前,恐怕会有违天意令上天降罪。”
冠冕堂皇言之凿凿的理由,我想陛下此时也不好拒绝。而我亦明悉了,公主在今夜所有的举动并非想要降罪于我,而是要将我留在京里。
陛下沉吟良久,颌首道,“朕可以令元承留下,静待你查明真相。”她捕捉到公主脸上流露的满意之色,继续道,“在此期间,元承禁足乾清门。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以查证的理由召见他,不许踏入他的居所半步,他的事只有等朕回来才可议处。蕴宜,你听明白了么?”
公主怔愣一瞬,无奈的欠身道是,之后未再看我一眼,告退离去。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长叹,面色疲惫,复又拽住我的手殷殷道,“记住我说的话,这些日子就在房里读书写字罢,你若缺什么便叫阿升去取。安心等我回来,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零八章 逆风自寒
我在乾清门的居所中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虽然闲暇时不免思念,也会暗自思量御驾此刻行至何处,但平心而论,其余的时间里我享受着入宫以来难得的清闲自在。
这样的幽禁生活让我回忆起少年时,被先帝囚于北三所的那段时光,与之相比,我眼下的生活可谓幸福快意。闲时点茶茗香,且有诗书相伴,偶尔尚可弄笔做一副画来自娱。我想,这也是我安之若素的性情使然罢,未尝不是件好事。
阿升怕我烦闷,每日来和我闲话几句,不过是外头有什么新鲜趣事,我听过一笑罢了,倒是常麻烦他去南书房帮我取些书来读。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公主却是异常安静没有任何针对我的举动。
时近冬至,京城一连数日阴云笼罩,一场瑞雪降临在即。这日我正看到宋史列传二百一十二卷中有李熙靖传,因想起在列传前几卷中亦出现过李熙靖传,故想让阿升去南书房帮我找前卷以核对。
但阿升并不在房中,我无法只好回去等他,举目随意望去,却见乾清门外空无一人,连值守的内侍都不见踪影,当即心下生疑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听到阿升急匆匆的脚步声,待到门前他又放缓了步子,似乎平复了一下气息才推开门,笑道,“大人今儿又想看哪部经史典籍了?我去给您拿,一会儿我再给您煮些密云龙来喝罢。”
我直接问道,“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值守的人都去哪儿了?”
他当即愣住,支吾道,“啊?您什么时候出去看了?没,没人么?”
“就在刚才,不然现在我们出去看看。”我起身欲往外走。
他急忙拦住我,愈发慌乱的说,“别别,他们,他们可能是怕一会儿下雪都回去加衣裳了,您看陛下不在,他们就这么偷空耍滑的,回头您再发落他们罢,这会儿外头起风了,您别出去。”
他的反应加深我的疑惑,我正色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他神色愈加踌躇。我凝视他,认真道,“和我有关?不必瞒我,说罢。”
阿升倒吸了一口气,无奈顿足道,“哎呀,您怎么……都让您猜着了!那我说了,您可不许着急,也不许出这个门。您应承我,我就告诉您。”
我凝眉示意他说下去。他有些愤愤然的道,“还不是那位监国太女殿下搞出来的事,偏您起小一处玩大的那位兄弟跟着她一处作践人。太女查了这些日子您的事,如今定了案证实蒋录是诬陷您,为正内廷规矩,要在午门杖毙他,还让阖宫的内侍都去看着。真是没日子作了。我才回了,陛下旨意要我守着您不能随意出乾清门,他们拿我没辙才放我回来的。可怜那蒋录才从慎刑司出来一身的伤了,估计没打两下也就完了。听说他舌头被割了,这会子话都说不出一句了。”
我心中一凛,公主何故如此,岂非长我的面子灭她自己的威风。随即便想到,她肯放阿升回来便是要我知晓此事,她一向不屑我的妇人之仁,大约就是存心要我去阻拦。
然而事关人命,我的确顾不了她是否设好圈套等着我去跳,我匆忙对阿升道,“我去看看,你不用跟过来。”
他立时着慌,一把拉住我,“不行!您现在是禁足期间!这是陛下的旨意,您要是出去就是抗旨!他们就等着您犯错呢,您千万不能去啊!”他死命拽住我急道,“蒋录诬陷您在先,死不足惜,何况他也就剩半条命了。您救下他又如何呢?”
我全力的挣脱开他,“阿升,不管他是否有意诬陷我,都罪不至死!按宫规不过是贬斥或放逐出去,那是一条人命!而且是因我而濒死的人命!”
我不再多言,拔腿向午门方向奔去。天色愈来愈晦暗,起风了,疾风刮在脸上泛起刀割般凛冽的疼痛,看来京城很快就会迎来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
午门处黑压压的站满了内侍,我随意扫视过去,他们皆低首屏声静气,面有惧色。
所谓的杖刑还未开始,大概是为等候我罢。蒋录伏跪在地上颤抖如寒蝉,脸上的刑伤清晰可见。远处是公主的銮驾,一旁侍立之人则是孙泽淳。
我快步上前,对公主拜倒行礼,“殿下,臣贸然前来,请求殿下开恩放过蒋录,改按宫规处罚他。”
她半晌不答言,亦不叫我起身,只闲闲的转动手中的暖炉,隔了一会开口道,“这个人诬陷你,我替你出气,你也要阻止么?”
我欠身回答,“臣感谢殿下秉公审理,还臣清白。但不敢因己之故乱了规矩。请殿下收回钧旨,按宫规对蒋录施以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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