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若容登时脸色煞白,惊慌的看了我一眼,迅速跪倒,一边拾着茶盏,一边向陛下连连告罪。
她此举若要严究当算是御前失仪,该罚俸或者受些责打端看陛下此刻的心情。陛下皱着眉已有些不悦,一时也没有立即发落她,她大概越发觉得陛下正积蓄着怒气,吓得一径默默的叩首,却不知该怎么说些讨饶的话。
我拾起那茶盘,见两边扶手之处有些油腻的痕迹,又着意看了一眼这俞若容,心中隐隐猜测,她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在这茶盘扶手处故意涂了些油,令她拿着容易打滑脱手。也许是因为她得选养心殿,做御前服侍的工作罢。这类因为嫉妒而生出的陷害,在内廷中实在是屡见不鲜。
我笑对陛下说道,“这茶盘却用的久了,扶手都有些松动,确也不怪她没拿稳。臣早前发觉之后就想吩咐她们换了,一忙别的倒忘记了。是臣失察,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罢。”
陛下似笑非笑的瞥着我,又看了看那茶盏安然无恙,摆手道,“罢了,今日是周掌印替你说话,朕就饶过你一次。下次警醒些,不是次次都有好人愿意帮你。”
俞若容未敢抬头,叩首后连连道是,声音仍有些发颤。我将茶盏递给她,吩咐道,“去换了新的来,精心些,散了热气后再端来。”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透着聪慧的大眼睛,对我连连颌首,我亦冲她温和一笑,希望能令她不再感到恐慌。
俞若容自去备茶了,我见陛下笑而不语,索性替她说道,“元承知道自己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也只有请陛下多担待些罢。”
她不由笑起来,因问道,“我瞧着你那唐史修的也差不多了,倒是做点正事要紧。蕴宜终究还小,性子激烈,我想着把历代贤明的和不贤的君主的故事都编篡成一部书,到时候让她老师林明诚讲给她听。这事儿就交给你办罢,可不许推辞,也不许偷懒才是。”
这倒是个对公主有助益的事,我于是含笑应了,心里觉得此事最好不让公主知道,否则届时她知晓书是我编写的,一定会拒绝学习。
晚间回到房中,又想起樊依之事,我便到阿升房中去探探他的意思,未成想刚走到门口,听到里头有他和一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你就真的那么想出宫去?你说你最亲的人是母亲,五年前她过世之后,你父亲再也没和你有过任何联系,除了要你寄回去的银票,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既如此,又为何一意要出去呢?难道,和我在这宫里就……不行么?”阿升急问着,语气里满含了委屈。
想来他问话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只听她沉吟一阵,徐徐道,“你别误会。我决意要出去,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这些年,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楚。况且你又和我这般投契,咱们也算是难得……可是,若要我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委实不乐意!”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和你们这些内臣不同,只是个服侍皇室的婢女,左不过是做些针线上的活儿,又熬不出头。自然我也不盼着能有什么升迁,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种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也不用按照规矩和吩咐来执行的自由。阿升,你明白么?倘若你也有过这样的向往的话,你一定会懂的,对么?”
阿升许久无语,过了好一会,竟有些哽咽的说,“我懂……我何尝不想自由……这道宫墙里的生活我也是过够了,可是我没有法子……罢了,我应该成全你的。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若是出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当然,你若是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绝不会阻拦你的。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樊依没有回答,我在外面等的都有几分焦急,替阿升着急。可想而知,阿升此时的心情,更是心提到嗓子眼儿一般的急切罢。
“什么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难道非得嫁个男人就幸福圆满了么?”樊依轻轻笑了出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担心!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你对我是什么心意,我对你,也就是一样的。总之你放心。我总归是,等你的。”
她说的坦诚,无丝毫的扭捏。我大感欣慰,阿升眼力不错,终于找到一个可心的红颜知己。
第二日阿升果然找到我,说请我务必准许樊依这次能被放出宫去。我自然答应,因为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免侧面问他,是否以后还要和樊依保持联系,日后打算如何安置她。阿升想了想,对我坦言,他决定买一处房子,让樊依在京城能有个落脚处,等他闲时出宫再去看望她。
我略一思忖,对他建议道,“不必麻烦了,且让她去和白玉一道做伴罢,这样平常两个人还能说说话。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宫去看樊姑娘,顺道也就把白玉一起探望了。你觉得可好?”
他自然觉得好,喜笑颜开一连声的多谢我。我摆手笑道,“什么事值当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弟弟么,跟哥哥还用说谢谢?回头帮我告诉孙泽淳,这批放出去的宫女名单我都看了,没什么意见,让他按规矩办就是了。”
他点头答应着,忽然撇撇嘴,道,“您有些日子没去过长春宫了罢,不知道这位孙秉笔新进多得公主宠。早前快把个武英殿的珍宝都搬到长春宫去了,这些日子更了不得,什么外头的时兴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诗词话本故事,流水似的往长春宫里送。乐得公主是一个劲儿的夸他机灵,会办事。”
公主年纪尚小,日常她所读的书皆是司礼监审查过的,绝无一点违背礼仪规范的内容,虽然不免无趣,可也是怕她看了那些闲书移了性情之故。孙泽淳这般无原则的讨好公主,令我有些惊讶,但面上并未太流露,和阿升闲话了两句便略过没再提。
我还是对这事上了心,借着给公主送冬日的炭火之际,去了许久未踏足过了长春宫。
孙泽淳恰好也在,他正拎着个紫竹做的鸟笼子,里头配了食罐,水罐,做工十分精巧,内中有一只通体纯白的芙蓉鸟,此鸟体态娇小,鸣叫声音清脆动听,是京城富贵人家赏玩鸟时的首选,其中又以毛色纯白,双目为红色者最是珍贵。待那鸟跳着转过身子正对着我,我看到它的眼睛正是赤红色的。
公主看到新鲜的玩物,一时间好似把对我的厌烦都抛到脑后了,只拿着那喂食的小银勺逗弄着芙蓉鸟,一面笑对孙泽淳道,“本公主那日不过提了一句,难为你竟这么快就给我寻来,内廷有你这般效率的人才,我很是满意。前儿高姐姐带着她小儿子进宫请安,说起来,外头宅门里的爷们儿如今流行玩鹰呢,还说起高姐夫熬鹰的一套本事,可有趣儿了。回头你吩咐御马监的人也找几只好的来,训好了表演给我瞧。”
孙泽淳脸上堆着笑,一叠声的答应,躬身道,“公主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才一准不敢耽搁,出了长春宫就去传您的旨。奴才必不让您等长了时候,早晚催着他们。年前争取就让公主瞧见训好的鹰,回头郡主再来您面前说嘴,您也能痛快的给她两句了。”
听着孙泽淳这一席话,我不由得转而打量他,他低声下气的谄媚态度令我吃惊,而他自称的谦辞更令我惊诧,内臣一向自称为臣,从未有称奴才者,如此奴颜婢膝亦让我心生不满。
我侧目的样子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她不无得意的看着我道,“周掌印好像很惊讶?没听过他们这么说话?这是我新改的规矩,邓妥,给周掌印说说,本公主的规矩。”
一旁侍立的邓妥立刻躬身道是,面无表情的略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钧旨,内臣本是皇家奴仆,是卑贱之人,身份低微,怎可随朝臣一道自称臣,本就属逾矩,故责令内臣在公主面前一律自称奴才,以示天家尊严,警醒内臣恪守本分。”
不等他说完,殿中人包括孙泽淳在内都已悄悄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平静如常,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我只是面上平静,心里既气愤,亦不免难过。公主这样恨内臣,也是因为恨我之故,却对内臣这个群体折辱至斯,也算是开国朝先例了。
公主笑意森冷,扬眉问道,“怎么样,你觉得这个称呼如何?当然了,本公主不会这般对你,你可是母亲面前得意的人,母亲曾亲口说过,你是她的臣子。”
她徐徐移步靠近我,压低声音说着,“不过,你早晚得是我的奴才,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说出这两个字,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要你亲口说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日月如磨蚁
“公主年纪还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她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的念头,你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她,而且那些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的就拿给她看,更是不妥。”出了长春宫,我对孙泽淳正言表述,对于他无节制的讨好公主行为的不赞同。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我道,“公主已是太女,日后要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的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她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小姑娘拘的那么紧有什么趣儿,她若是一直不知道也罢了,偏外头那些勋贵们来问安,时常的告诉她些好玩的,她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着呢,可不比前头她那位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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