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这么谦虚,你的学问做翰林都尽够了。”她随手翻着元史,笑意更深的说道,“不是告诉过你,平日里和我说话不必再称臣么?你又抗旨不遵。”
虽然这话她说了多次,我至今却还有些不习惯,她再度提出来,我只好欠身应她,“是,元承尊旨。”
“我有正经事跟你说,礼部已把下月‘春’闱的题目拟了出来,我正要找你去看呢。”她说着便起身,轻快而熟捻的牵起我的手,回眸一笑,“这次的‘春’闱才是天授朝第一次好好正经选拔人才。”
我被她牵着手,一壁想着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又到了三年一期的‘春’闱,这已是我经历的第四次会试之期了。
我与她行至西暖阁,她展开礼部奏议给我看,颌首轻笑道,“这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你该很有心得罢?从前那些人说你敢开卖官的先河,怂恿我征商税矿税,骂你骂的多狠。不如你写篇文章还击他们,也骂回去如何?”
我一笑,随手拿起案子上的其他奏疏翻着,不在意的回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元承都忘记了。”因看到户部拨款增盖西苑行宫的奏议便岔开话题问她,“陛下要在西苑再盖宫宇么?”
“是呀,之前那些殿阁都住的腻烦了。我让他们在太液池东边再挖一处水渠,不许种芙蕖,就只一弯浅水,临水之处盖一处殿阁。”她闲闲的笑着,一壁挑眉盯着我瞧,“你该不会又想劝我省俭些用度,不可‘浪’费内帑罢?说些废话,我可不爱听的。”
我不禁垂目浅笑,然而我并无此意,“元承在陛下心里原来是这么无趣的人,如今国库充裕,增盖座殿宇确也没什么。只要陛下不会每年盖一座,元承也不会废话连篇的劝说。”
她满意的对我点首笑着,开始畅想日后避暑行宫的景象,“算你乖觉。等到今年盛夏之时,你便陪着我去新殿消暑。咱们临水而居。夏夜里静听蝉鸣,在殿中燃一段青桂沈香,袅袅水沉烟中,你和我坐在碧纱窗下赶围棋,我可要看看你如今棋艺有没有进益?等到落了微雨,你就陪我去看太液池中雨打芙蕖,还有那榴‘花’‘欲’燃,薰风入弦……我叫人摘取新鲜的藕丝做成冰碗,最是沁人心脾。”
她忽然一顿,掩口笑个不住,半晌才笑罢眼中犹带着几分顽皮之意,“那情形可不就是,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么?”
郎笑碗中的藕丝太长,却被一旁吃着长丝藕的‘玉’人调笑,这是一卷多么旖旎的夏日闺阁闲戏图画。我被她的笑声感染,心头跃上满满一层的欢愉。我微垂首,脸上想必已不由自主的浮上柔和的笑意。
她微微侧头思考着什么,半晌忽又问道,“你说,给这新殿阁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来拿主意罢,读了那么多书还没正经派过用场呢。”
我哑然失笑,原来只有给她的行宫取名字才算是正经事。还未等我答言,她双眸一闪,拍手道,“有了,不如叫承明殿,西都赋中说: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元元本本,周见洽闻……这里头竟含着你的名字。可见西汉时,承明殿收藏了最多的典籍名著,这点也刚好配你。这个名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她眼‘波’流转,眉目含笑,我恍惚生出一阵深幽宫苑中尚有两情缱绻的错觉,我笑而未语,亦不再想所谓感情的得失与真伪,心甘情愿的让自己沉醉其间。
“你别光顾着乐,这文章还得记着做!从前你答应写戏文给我,一直写不出也就罢了。这论题你总写的出来的,这回一定要写给我看!”她扬着那份礼部会试题的奏议,锲而不舍的说回这个话题。
我简直哭笑不得,却全无办法,只好欠身答道,“是,元承领旨,近日一定完成。不过陛下需答应我,这文章只许陛下一人过目,决计不能给旁人看,更不能让人知道是元承所做。”
她蹙眉,好像被我看穿了心思一般,撇嘴道,“为什么不能?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你有那么好的才学!你如今外头的事儿一样都不管了,已经是遂了他们的意。还这么小心做什么?”
我摆首,收敛笑意正‘色’道,“元承只想做陛下身边近身服‘侍’的内臣,作为一个内臣,有没有才学根本不重要。这些在外人看来都不过是奇技‘淫’巧,元承不想再因自己之故给陛下惹来任何麻烦。”
她沉‘吟’不语,之后颇有几分遗憾的看着我,却也没有再坚持,点首同意了我的请求。
殿试唱名那日,陛下登临奉天殿,举行传胪仪式。先由司礼监内臣口传姓名及所中名次,再有鸿胪循序出高声传唱至殿外,御墀前复有鸿胪再度高声传唱如前,墀下被唱名者乃出,由鸿胪官引导至御前拜谢陛下。国朝规矩,进士唱名只唱一甲和二甲,其余人皆等无此待遇。
唱到二甲第三名时,我听到了一个许久未听过的熟悉名字,杨楠。
鸿胪官将一人引至殿前参拜陛下,我定睛看去,果然是多年未见的杨楠,他俨然长成了一个‘精’干青年。
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尚未及笄,那时他对我充满愤恨,将我形容成一个戕害其父的无耻小人。不知时隔多年,他能否淡忘一些对我的恨意。
他叩拜之后,从容起身,应对了几句陛下的问话,随后眼风似无意的掠过御座一旁‘侍’立的我,淡淡一顾,便即躬身退后,不在看我一眼。
待唱名完毕之后,一众二甲以下的进士退去,陛下忽然拿出一份试卷,对礼部尚书,国子监讲学等一众鸿儒说道,“朕这里还有一份考卷,劳烦各位阅上一阅。”
众人一愣。我连忙上前接过,一看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那卷子上的文章分明就是我日前所做的,只不过她又着人另誊抄了一份,隐去了我的字迹。
我背对着群臣和进士们,不由得冲她蹙眉摆首,她却笑得极为得意,一个劲儿的拿眼神示意我快些把试卷拿给那些人去看。
我大窘,亦只好如此,回至她身旁时,我趁着为她撤换茶盏之际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陛下不守承诺,非君子行径。元承以后再也不会答允此类事情。”
“我是个‘女’人,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你急什么,我铁定不会说是你写的,绝不给你找麻烦就是了。”她笑着回嗔我。
话虽如此说,我心里终不免好奇,这些朝中大儒们会如何评价我的文章。
阶壁下的众人传看了一圈之后,礼部尚书姚瓒起身言道,“此文章论古有识,思力沉挚,笔情清矫而又言之凿凿,词意透辟。起首一句,”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开宗明义,其后议论驰骋,茹古涵今。确是篇才情横溢之佳作。”
“臣以为这句:武侯匡扶之者多俊才,荆公排击之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荆公之不幸,亦宋室之不幸欤。正是飞词骋辩,思议不庸。”詹事府詹事兼通议大夫商衍回道,他抚须沉‘吟’片刻,代殿中所有人问出心中疑‘惑’,“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此试卷,是何人所做?如此文章竟未及入选,臣惶‘惑’不已。”
她听众人皆夸赞这篇文章,便笑道,“卿等不必这么‘迷’‘惑’,这文章本就不是会试举子所做,是朕看着礼部的议题颇为切中时局,心中一痒,便信手写来的。令众卿一笑罢了。”
众人闻言彼此相顾,又是一惊。最终还是首辅高辉率众关道,“陛下才思离合,跌宕昭彰,臣等望尘莫及。国朝能有陛下这样英明圣主,真乃天下之幸事。”
众人称颂齐齐下拜,我转顾面有得‘色’的陛下,她正衔了一抹欣喜望着我,我心中有些高兴,面上却为表‘露’,只冲她微微一笑便收回目光。
忽然觉得人群中有人在冷冷注视着我,我凝目望去,见杨楠微微仰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神情好似他已然知晓那篇文章的个中故事一般。
我的心忽然着紧跳了两下,看来杨楠并没有放下对我的怨恨,而陛下也必然早已知晓他是谁。我暗自摇头,如今我已立意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只希望他也能渐渐放下心中执念,彻底忘怀我这个人。
“如何?被夸赞的滋味不错罢?”陛下挽着我的手笑盈盈的发问。
我故意转首不看她,亦不让她发觉我微扬的嘴角,云淡风轻的说着,“那不过是他们猜测文章乃是陛下所作,故意说些溢美之词。当不得真。”
她步履一滞,气急笑叹道,“你偏要这么说!他们哪里知道是我写的,明明是真心赞颂。难道你被人夸了就一点不觉得高兴?”
“元承尚且有自知之明。而且陛下在这种场合展示我的文章,于礼不合。总之就算下次您真的下旨令我写,我也不会再写一个字了。”我一面回答她,努力忍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她凝眉,撅着嘴一副气苦的样子,半晌长叹一声,幽幽说着,“你真的不明白么?我就是想要你亲耳听到他们对你的肯定。你以前总是被他们骂,从来没被说过什么好话。我是替你不值,也想让你能够因此而开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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