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说道,“不必废话,朕说的是口谕,你只管照做就好。”
我抬眼看着她,她正凝目含笑望着我,眼波似一泓春水,柔媚而温暖,我下意识的颌首称是,不再去想任何有关礼制与尊卑的话题。
“你还是瘦了些,那场病生的凶狠,又没得空好好休养。”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感受着我袖中略微清瘦了些的手臂。
“臣还年轻呢,一场风寒而已,不妨事的。”我笑着应她。
“可得感谢这场病呢,要不是元承病了,耽搁了些时日,也没机会了解廖通贪墨的事。”秦启南忽然说道,“元承确是年轻有为,病刚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听说你抓了廖通的管家诱他供出的证据?”
我应道是。他脸上现出矜持的笑意,“不该说你诱出证据,好像是逼供的吧?我听说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素日里元承都是一副温和的做派,没想到竟也有这一面。只是严刑之下不免会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我在思忖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却觉得臂上的手一紧,她徐徐说道,“元承很懂得事从权宜,若是不用刑罚如何震慑污吏?何况廖通手下的那些人没用刑便全招认了,可见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秦启南闻言淡淡的笑道,“所以元承此行令我刮目相看。倒是有几分来俊臣,周兴的意思。”
我无法接受他的“称赞”,垂目不语。行至西暖阁殿前,陛下轻轻拍了我的手道,“你先下去歇着,等朕传你再过来。”
我颌首遵命,躬身退后,目送她挽着秦启南的手进入殿中。
傍晚我用了些晚饭后,依照她的吩咐去了西暖阁。御前接替秋蕊的女官婉芷迎了出来,冲我努嘴低声笑道,“你可来了!才刚湃了一冰鉴的冰还说热,还要再传冰木樨露来饮,这刚用了晚膳再灌些凉东西恐伤了脾胃也不宜消化。我再劝不住的。”
我含笑冲她点头,进了暖阁,果然看见一鼎青铜冰鉴中盛了满满的冰块,犹自徐徐的冒着白烟。
我欠身向她行礼,她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朕要碗木樨露怎么也这么慢吞吞的?你去催他们快些!”
我走到她身侧一面替她整理案上略显凌乱的奏疏,一面低头笑道,“臣觉得阁中与殿外已是恍若两个季节了,陛下还感到那么热么?”
“朕现在每每觉得身热体躁,太医说有孕的时候是会这样的。可又偏值这样的盛夏时节,更让人心烦!怀孕真是有千般不好,朕再也不要怀孕了。”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面前的奏疏推开了些。
我自袖中拿出一只香囊,将里面的薄荷叶取了两片放置在她的茶盏中,见那茶水尚袅袅生烟,便用罗扇轻轻扇了一会,待水中盈盈碧绿且不再有热气升起的时候,才将茶盏递给了她。
“这凉茶倒有趣儿,朕看你刚才加了薄荷叶,这两片小东西竟能让人瞬间头脑清醒,那股子凉意一直从舌尖传到胃里再散到整个身体,朕这会儿只觉得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了。”她目光澄亮笑着看我,将一盏茶饮了大半。
见她不觉得烦躁了,我便拿起奏疏读给她听,一面用团扇替她扇风解暑。待到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了。
我将一沓沓的奏疏整理好,又将案上纷乱铺陈的纸张归置整齐,忽然一张小笺从中掉出,落在地下。我拾起来看时,却是两阙相和的长相思。
其中一阕道,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栀,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后一阕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古兴州,古凉州,白草黄云都是愁,劝君休倚楼。
此时我已意识到这是她与秦启南唱和的词,我对他二人的笔迹都很熟,自然也认得出上一阕是出自秦启南之手,后一阕则是她所做。
我于是着意看了一眼她做的,在看到凉州两个字时,心忽然快速的跳了几下,凉州,那正是甘肃在汉代时的称谓,她的词中何以出现凉州这个地名。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我不禁自嘲的暗笑自己,将那小笺仍旧摆回她面前。
“秦启南的词,你该很熟了。朕从来没问过你觉得他写的如何?”她好整以暇地笑问。
我略一沉吟,实说道,“王爷胸中自有丘壑,只是并不适合作这类缠绵绮丽的小调。”
她扬起嘴角,有些不屑的说,“朕早就说过他的词风情不足,灵气不够,远不如他的文章。可惜他现在也做不了文章了,倒像不甘心似的总卖弄他的文采填些让人牙倒的酸词。”她挑眉看向我,笑着道,“那朕写的那阕如何?”
“陛下有那么多的愁么?臣觉得王爷也不喜登高凭栏,不知陛下这么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只为合韵?”我亦含笑问她。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半垂着眼帘,幽幽的道,“朕是有感而发。只是那个时候,也并没有想到他。朕这阕词写的本就不是他。”
适才已平复的纷繁心跳在这一瞬再度不期而至,我怔怔地看着她如玉的侧颜,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和她谈论这个话题。
“朕许久没见你填过词了,若是你,怎么合朕的这一阕?”
我在心中无奈的叹息,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道,听莺声,惜莺声,客里鸟声最有情,家山何处青。问归程,数归程,行尽长亭又短亭,征衫脱未成。
我不自觉的仿了她的笔迹来写,我一面写着,她却凑近身子来看,笑叹道,“你终于说了实话了,给朕办差原是那么惆怅的事,归程杳无期,前路无休憩。朕的元承真是辛苦了。”
我垂首含笑,“臣只是有感而发,在回京的路上见到的景物,听到的鸟语,如此而已。臣没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并不觉得辛苦。”
她但笑不语,点了点头,将我写的那张纸折好夹在了她日常翻阅的春秋繁露中。
“臣这阕填的不好,不如王爷的那一首。其实王爷最后一句点睛之笔既生动又切题,眉间一故相思意。可见王爷是有真情实感的。”我脑中想到另一桩事,于是恳切说道,“王爷文采斐然,才名满京华,只是吟风弄月太屈才了。陛下每常觉得眼睛不适需要有人读奏疏之时,不如请王爷来,也许在这个过程里,王爷还能为您提供策略,分担您更多的忧思。”
她瞟了我一眼,垂下眼睛,不悦的道,“你还嫌他们秦家的人野心不足么?朕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宫里宫外难道都让他们姓秦的说了算不成?”
我摆首,诚挚的劝她,“陛下可以限制王爷的权力,但是不能一味的不信任他。臣还是觉得,王爷虽然姓秦,但终究是皇家的女婿,你腹中殿下的父亲。您连臣这个外人都肯信赖,更何况王爷是您的丈夫,是您最亲近的人,您更该给他机会令他能施展才华,和您并肩进退,共同缔造一个盛世。”
她仰头笑起来,满不在乎的说道,“你说的只不过是个理想罢了。你难道没听过,天下间至亲至疏者为夫妻么?秦家已有个首辅了,自古皇权多亡于外戚,朕不得不防啊。”
片刻犹豫之后,我还是坦诚的应她,“除了外戚,还有宦官。陛下也别忘了历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于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这么谨慎么?”她侧过头瞪着我,眼中却无一丝责备或不满,“你想让朕身边无人可用?你不是对朕说过,想做个贤宦么?再者说,宦官专权是帝王昏聩才会发生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并不想做个弄权的佞臣。”
虽然我不能完全肯定,她究竟是试探我,还是真的完全信任我,但听她这样说,我亦不能不感动。
“朕瞧着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与你君臣之间也可以效仿他们么。”她顿了一下,眉目间露出喜色,笑问我,“朕的贤宦,可想要朕给你些什么赏赐么?”
她已经赏了我一处皇庄,晋了我的岁禄,除却不能升官她该赏的都赏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要些什么。
她见我茫然不语,叹气道,“你从来不会为自己向朕求取,这样无所求,让朕怎么能不信你呢?可是朕也会拿你没法子了,你真的什么欲望都没有?”
并不是我无所求,而是她给的已经很多了,若说荣华富贵,在世人眼中我何尝不是已占尽风流。而我的欲望,也不过就是此生都能陪在她身边。
倘若她一直都愿意这般相信我,那么我们也许真的能以君臣的方式顺遂相伴度过一生。
第六十三章 轻寒难度
仲夏时节,陛下的身子越发的重了,人也变得格外慵懒,时常久坐西暖阁中半日不动。
我因此便劝她多去上林苑中走走,过程也不免煞费心思,我告诉她太液池的芙蕖已尽数盛开,好容易说动她起身,待她去看时,才发觉花期已过,只剩下荷叶田田无穷碧。
她于是抱怨我哄骗她,几欲不睬我,我好言相求许久总算让她不再怪我,但她亦要求我将满园密叶罗青烟,朝日艳且鲜的盛景画出来给她看,且限定三日内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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