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惊慌,像是无措,但没什么畏惧,又似乎——
是带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惊喜。
她这骤然抬手的动作有些仓促,房间里就又扬起一阵细碎的铃铛声。
这中间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里,褚琪炎是被那引魂铃的声音折磨的近乎崩溃,他的目光冷厉,带着浓厚的煞气往她腕上扫过去一眼,声音嘶哑又低沉的命令道:“扯下来!”
那少女的右边手腕上戴了一只重金打造的镯子,上面点缀了几个铃铛,这已然不是引魂铃了。
那少女也是被他这神情骇住,脑子里还来不及反应,已经下意识的褪下了镯子。
这时候,屋子里回荡的鸟鸣声犹在,褚琪炎不耐烦的循声望去,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此刻置身的这间屋子很大,不管家居摆设都十分的精致讲究,但却似乎是主人家有意为之,并不十分的张扬。
此时斜对着大床的那扇窗子敞开,窗口外面恰是对着一片竹林,外面艳阳高照,大概是主人家没有驱逐它们的习惯,偶尔有觅食的鸟雀竟然会胆子大的跳到窗台上。
这里的无论房屋构造还是屋子里的陈设,似乎都和自己以前熟知的地方略有不同,这——
到底是什么地方?
褚琪炎此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明明是置身于一个前所未见的地方,内心深处,他居然也不觉得怎样的陌生。
这个情况,实在是诡异。
他眼前站着的少女只有十二三岁的摸样,个头还没长起来,看着有些瘦弱,五官生的不差,清秀可人,只是胆子小了些,看着他的时候,那神情有些怯怯的。
褚琪炎拧眉看着她。
他这人天生的气场强,尤其是心情不好或者发火的时候,只冷着脸不说话就能把南河王府的管家都吓的腿软。
那少女明显也没想到他突然醒过来竟会是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被惊吓的笑脸苍白,眼里蓄了泪珠欲坠不坠。
名门望族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几乎千篇一律都是这样,褚琪炎一直都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见到女人露出这幅神情就觉厌烦。
这边他才要发作赶人,不想那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却是突然喜极而泣,一下子就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他。
“皇兄!”她的声音带了很重的鼻音,听起来满腹委屈,但明显更多的却是惊喜,“你终于醒了,前两天太医跟我说——跟我说——”
她可能是觉得说那样的丧气话不吉利,就赶紧改口,“好在你还是醒过来了,如果你真要有什么闪失,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想着这连日来担惊受怕所受到的惊吓,少女就更是觉得这一刻的可贵,抱着他又哭又笑。
褚琪炎本来是下意识的想要推开她的,但是看着她真情流露,听着她这些肺腑之言,自己就又放佛堕入迷雾之中,脑子里的思维持续的利害,只听着这少女聒噪的嚷嚷,一时间竟然忘了动作。
——
南华朝中的崇明帝党政年间,朝中极不得宠,从十二岁起就被发配到了南仓封地的二皇子风启?
这是南华崇明帝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换算起来,就刚好是西越的光武十四年。
骤然清醒过来的褚琪炎,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只勒令侍卫将他搀扶到了书房。他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自己借助引魂铃引渡,又请了东行和尚那样的高僧做法指引,最后怎么居然没能回到西越,而是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华,并且还强占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
这个人似乎是患有宿疾,原本生了一场重病,大夫和他的妹妹繁昌公主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的太医都一致的表示可以准备后事了,可是莫名其妙,气若游丝的吊了几天之后,今天午后他睁开眼的时候就到了这里。
因为这个身体的身份敏感,历来皇室之中最不乏的就是勾心斗角和各种的细作渗入,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的留下任何把柄给人抓,于是醒来之后,他一个字也没多问,直接叫人把他带到了书房。
按照他原来的想法,这身体的本尊既然是位皇子,哪怕只为了对外做做样子,书房里也一定要有各种史书典籍,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足够他找到一些线索了。
然而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得了佛珠的慈悲之心眷顾,南华的这位二皇子虽然是个不得宠的病秧子,但是本身却是个博闻强记的书呆子,他书房里的藏书丰富,叫人叹为观止不说,更走运的是——
这人居然有随手记录生平的习惯,平时不管是大小日子,只要不是病的下不来床,他都会对自己一天所做的事情有所记录,并且这个习惯,是从他十岁左右,刚刚从一场大病当中醒过来之后就养成的,整整十二年而从无间断。
如果以后他要冒用这个人的身份来生活,那么为了不露马脚,这些——
就都是他保命的法宝。
只是这个时候,这些却不是最棘手的,褚琪炎独自坐在黑暗中,沉思了整个下午,最终还是一筹莫展——
他回来的这个时机不算差,刚好是在六年前他筹谋要和东宫褚易安父子正式展开交锋的前夕。
在回来之前,他还没有时间思考的太多,但是这一刻,一切迫在眉睫,他却不能再逃避。
现在的他,不再是褚琪炎,他也不确定现在在西越朝中享受万千宠爱的褚浔阳到底还只是六年前的那个她,还是和自己一样,得了引魂铃的庇佑引渡归来的那一个,而同时——
他更不确定,自己现在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的这个身体的状况极差,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枯坐一下午,就已经身心疲累,几乎随时都会晕倒,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千里跋涉回西越去找褚浔阳,完全是不可能的。
何况——
就算真的见了面,又算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不知道曾经的那些过往,就绝对不可能接受那些所谓的曾经,而如果她和他一样,那么——
也是见面成仇,不死不休的!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个时候,他都是不可能和她见面的。
可是——
就算见不得她,也没办法弄清楚现状,他也总该做点什么的,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的无所作为,就这么枯等下去吧?
褚琪炎心浮气躁的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还是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你的。
外面的院子里灯影晃动,打在门口的窗纸上几个影子。
他知道,自从他下午过来这里之后,那个叫做繁昌的小女孩儿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只是他的脾气差,不叫人打扰,她就不敢过来窥测。
而这一整个下午,风启身边两个得力的侍卫铁方和史浩也轮流过来看过几次了。
“四公主,天色已经很晚了,这几天您一直照顾殿下,都没怎么合眼,身体也要吃不消的,就算您在不放心殿下,好歹也先回房去用了完善再来!”史浩劝道:“这里有奴才在呢,奴才先替您守着。”
“我没事!”繁昌果然是不听劝的,她只是站在门口,强颜欢笑,甚至是为了怕会惹了他厌烦,明明很担心这书房里面的状况,却连探头往屋子里的动作也没有一点,“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皇兄出来,我和他说说话再去睡!”
这少女生在皇家,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身上并没有绝大多数皇室贵女身上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气,做事说话反而有点儿谨小慎微的。
史浩眼见着劝她不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褚琪炎看着外面映在门上的影子。
和这些陌生人相处,他十分的烦躁不适应,但是眼下的这个境况也完全不容他拒绝和改变,这会儿他脑子里所有想着的都是自己和褚浔阳的事,再难以分出精力去算计别的。
光武十四年的八月末,这个时间,如果按照之前他所经历的计算,那么——
马上就会有一件将要决定他和褚浔阳之间后期气场的重大事件发生了。
褚易安马上就要奉旨前往楚州军营监军,届时他随性的队伍里就要出现变故,褚浔阳坠马受伤,郭太医诱导褚琪枫烈焰谷寻药,再然后——
是——
他亲自率队布控,实施的完美绝杀计划。
其实那一次,他完全足以直接要了褚琪枫的命的,但是褚琪枫一旦身死就势必引发褚易安的雷霆之怒,届时他一定会不择手段的酷审和此事有所牵连的所有人,而这个时候,他的报复,是没人能够承受的。
所以那时候,他退而求其次,就只是废了褚琪枫,让他失去储君之位的继承权。
这样一招看似留了后患的狙杀,实际上他将尺度拿捏的刚刚好,恰到好处的将整个东宫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是个出色的阴谋家,这一点,是他自己都曾经为之骄傲的。
可是——可是——
褚琪炎再次闭了眼,表情痛苦的用手捂住了脸。
他不可能忘了那天在东宫密室里,褚浔阳道出实情,猜到褚琪枫是替她受死时候那种疯狂又绝望的神情。
她——
是太把那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当回事了。
如果这一次旧事重演,那么——
她和他褚琪炎之间,就必将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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