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老头儿是脾气暴,又有时候孩子气,但心里却比常人还要亮堂,立刻就察觉了她的话中有话,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是怎样搪塞,不免就气红了脸,胡子一鼓一鼓的瞪着褚浔阳。
很多的事,延陵君虽然也都心里有数,只是他身为人子,就只能忍耐,不能随便开口。
现在褚浔阳代他把想问的说了,他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哼!”延陵老头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延陵君出来打圆场,干脆一甩袖,转身就走。
“师公!父亲现如今的身体状况你比我要清楚的多,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您觉得还要瞒着母亲,这样——”褚浔阳也不拦他,只就语气不轻不重的开口,说着一顿,随后才是口吻一重,继续道:“真的好吗?”
她问的突兀,并且直白的叫人难以想象。
延陵君正在给荣显扬查看伤口的动作并么有受到影响,还在有条不紊的动作。
荣显扬的心里本来是咯噔一下,但是再见儿子这般泰然处之的神情,心里也就有数——
和风邑一样,他也已经猜中了那部分真相。
荣显扬的性子沉稳,延陵老头儿却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当即就跳了脚,气急败坏的叫嚷道:“你这丫头是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看真正有病要治的不是荣家老小子,而是你——你是高热烧糊涂了不成?”
他说着就要来探褚浔阳的额头。
褚浔阳微微一笑,躲开他的手,干脆就直接回头看向了靠在床柱上的荣显扬,换了副恳切的神情道:“父亲,事到如今,您也再没有继续瞒着我们的必要了吧?母亲她还活着?当初你假借她难产遇险的契机,瞒天过海的送走了她?所以您摆在那间屋子里的牌位才会总是用布裹住,因为——其实那根本就是一个空牌位吧?”
当日延陵君带她去那屋子里拜祭阳羡公主,那匆匆一瞥,褚浔阳虽然当时心里就起了困惑,但是随后想想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加上看的也并不是太真切,所以后面一忙别的事,也就淡忘没提了。但是那天东窗事发,风邑的筹码刚一抛出来,她几乎马上就又想起了那件事,因为——
出了风清茉,当下已经没有任何的事情能够威胁的了荣显扬了。
荣显扬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能叫他妥协并让步的,必定是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东西——
延陵君是西越驸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基本都不会被连坐,所以能得荣显扬这般看重并维护的——
那就只能是风清茉的性命了。
“因为母亲尚在人间,所以您为了掩人耳目,才单独在那间暗房里供奉了一个空牌位,而没有将她的牌位送到荣氏祠堂。”褚浔阳干脆就说的更直白一些。
荣显扬对风清茉,的确是爱的小心翼翼,更是呵护备至,其实如果只为了完美的掩藏这个真相,他是应该用一个真的牌位供奉的,可是为活人供奉牌位,被视为大大的不吉利,有诅咒之嫌。
他大概是连这样一点点莫须有的伤害也不想让对方受,所以才不得已的留下了这个破绽,以至于有朝一日——
成了被敌人掌握在手的把柄。
“映紫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安王才顺藤摸瓜,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您也这才不得不向他妥协的,是不是?”撕破这一重真相,对荣显扬会有多大的打击,褚浔阳心里十分的明白,但同时,其实她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
因为这件事一旦被抖出来,延陵君所要受到的冲击绝对不会比荣显扬小,尽管他自己的心里已经对一切的真相都洞若观火,但是知道归知道,这和当面对质的说出来,还是有两重效果的。
“你这丫头到底有完没完,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延陵老头儿眼珠子转了转,忍无可忍冲上来,指着褚浔阳的鼻子就要骂人。
“鬼先生!”不想荣显扬却阻止了他。
他靠在那里,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才苦涩又无奈的开口道:“算了!既然他们都已经猜到了实情,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迟早——也是要叫他们知道真相的。”
延陵君给那条绷带最后正在打结的手,突然不可遏止的抖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寸一寸的缓缓抬头,对上荣显扬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母亲她——在哪里?”
面容虽然平静,心里却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荣显扬几乎是无法正视儿子的目光,他有些狼狈的闭了眼,把脸别过一边去,苦涩至极的快速说道:“我不知道!”
仿佛是怕语气稍微慢下来,就要控制不知自己胸中涌动的情绪。
延陵君压在被子上面的手指无声的攥成拳头捏紧,依旧试图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怎么会?既然她还活着,怎么可能这二十多年都不和你联系?而且——父亲你曾不止一次瞒着我自己去过烈焰谷吧?你难道不是去见她的?”
他想不通,也无法理解。
就算有千般的不得已,也就算此事一经曝光,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延陵君也着实想不通,为什么风清茉明明尚在人间,她居然真的能够对自己的儿子一眼也不见。
这天底下,真的会有这样自私又冷血的母亲吗?
从她能为风邑做的事情上来看,他又直觉的以为她不该是那样的人的。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压抑,即使再如何的克制,也能听出由心而发的嘲讽。
荣显扬的心中顾虑很深,本来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却突然被他这样的语气戳的心口一疼,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试图隐瞒了,这么多年里,他已经亏欠了唯一的儿子太多,就算延陵君对他冷漠,他也无话可说,可是——
他绝不能让儿子的心里对妻子生出怨恨来。
所以即便是那些往事再沉重,那些回忆再苦痛,他——
也不能够在试图隐瞒了。
“君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不是你母亲的错,也不是她狠心的抛弃,躲着不肯见你,要怪你就怪我吧,因为——”荣显扬猛地睁开眼,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的,一把牢牢握住了儿子的手,眼中涌动着的满满的都是痛苦之色,“我是阻断了你们母子相聚的路,是我不准你见到她的!”
他说的是“不准你见到她”而不是“不让她见你”,这两种表述,能表述出来的意思大致相同,但是稍微敏感点儿的人还是能马上听出其中细微的差别的。
“不准我见到她?”延陵君的心里起了很大的疑惑,迷茫道:“父亲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准我见到她?还有你说你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难不成还是阳羡公主抛夫弃子,自己主动远走的吗?
褚浔阳的脑中掠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也就马上自行否定掉。
“当初阿茉生产的时候,的确是九死一生,她自己一意孤行,不让鬼先生插手帮她,最后——是我自作主张,趁她力竭昏迷的时候将她交付给鬼先生带走了!”荣显扬说道,但是字字句句里面蕴藏的都是无声的痛。
他没有因为最终保住了妻子一命而有太多的喜悦,因为他留住了她的命,却也亲手葬送了自己身边和她有关的一切。
“她不能再回来了,我不能再让她回来了,这个漩涡,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脱身,我不允许她再重新跳进来!”荣显扬闭上了眼睛,他的原意是试图掩饰自己完全失控的狼狈,可是眼角瞬时滚下来的两行热泪还是将他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展露无疑。
“所以——母亲她现在人是真的不在烈焰谷?”延陵君问道。
荣显扬已经无法再开口。
褚浔阳知道这样的逼问很残忍,但是风邑的出走,已经让他们都再度陷入危机,只有先把一切的真相都掌握了,他们才能机变的应付随后可能会发生的变故。
把荣显扬透露的信息飞快的整合了一遍,褚浔阳的脑子里就有突兀的一个想法蹦出来,她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神色狐疑的打量起延陵老头儿来,“是——师公你对母亲做了些什么吗?”
唯有这一种可能方能解释风清茉在荣显扬父子的生命中缺失的这二十年。
延陵老头儿和荣显扬心态不同,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恸,早就眼眶通红,气呼呼的大声道:“你们不用逼他了,就算再逼他也没用,小茉莉花走了,你们谁也找不回她来了,就算你们有本事硬拉了她回来,她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还有你这个臭丫头!”
延陵老头儿是越发觉得褚浔阳这个丫头刁钻,不对他的胃口,于是就口无遮拦,破罐破摔的干脆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脖子一梗,指着荣显扬道:“我用金针秘术封了她早二十年的记忆,又将她远远的赶出烈焰谷去了!都是我做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要打要杀,看你们怎么办吧!”
他说着,就又使起了性子,突然就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哽咽起来,抽抽搭搭的扯了桌布去擦,“你们一群没良心的兔崽子,我说话,你们全都当放屁,却人人出了事都要我来擦屁股。小茉莉花那丫头就拧,当初我不让她嫁这姓荣的小子,她就嘻嘻哈哈的给我打马虎眼,姓荣的小子也不是个东西,我说让他一家三口干脆脚底抹油,他非要由着小茉莉花去管那姓风的小子。君玉你个没良心的混球儿,娶了媳妇就回来一起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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