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想了一会,她便让蓝靛留意瑶光殿那边的动静,然后往凤翥殿走去。
太阳刚一落山。天还未完全暗,香殿内所有烛火都点了起来,并且无论是灯油里还是蜡烛里,都加了香料,铜鼎大香炉也都升出腾腾香烟。无论走到哪里,鼻子里都充斥着浓浓的香味,扑鼻,却不刺鼻,浓烈,却不熏人。
安岚抬眼,看着夜幕下的飞檐画栋和流光溢彩的烛火,以及从旁边经过的。卷起一阵阵香风,如似仙娥般的侍女,微微有些恍惚。这个地方,真不似人间。
凤翥殿到时跟平时没多大差别,只是添了许多盏灯,跳动的烛火,将这里照得熠熠生辉。
安岚走进去时,却没有看到白广寒在殿内。只有赤芍领着几个侍女在摆桌。瞧着她后,赤芍便停了手里的动作。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先生说,年夜饭一会再摆。”
往年的年夜饭。白广寒都是一人在殿内用,今年既然定了继承人,自然是要同她一起用年夜饭了。
安岚点头,扫了一眼,便直接往里去,只是走到一半,又回身道:“你们去忙吧,留一个人在外头候着。”
赤芍顿了顿,安岚就已经转身往露台那走去,赤芍眉头微蹙,片刻后,才领着那几个侍女出去了。
他果然在这里,安岚走到门口,看着流云下那个孤高清华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怔然。这两天,因为要部署司画的事,她就只过来过一次,并只说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话,就匆匆离开了。
其实,那次她就已觉得有些不解,在这里,先生,看起来依旧像白广寒……不,她只见过白广寒大香师一面,所以也不能说,她知道白广寒大香师究竟是什么样。只是,此时的先生,和她所了解的景炎公子,分明是一个人,但是,看着却又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的感觉,即便是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自知道这件事后,她仔细回想每次见到广寒先生和景炎公子时的感觉,基本是分清哪次是真,哪次是假,但是,越是分得清,她反而越是不明白。
“过来了,怎么不出声。”她在背后站了许久,白广寒才回头看了她一眼。
夜幕已降临,他转过来的脸一半在夜色里,一半在烛光里,明和暗如此清晰,令他面上的五官看起来愈加立体,却也显得愈加冷漠疏离。毫无疑问,这是白广寒。
安岚默默走过去,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才道:“司画已经送回方家,方家应该有所动作了。”
白广寒微微颔首,安岚又道:“方大香师马上就会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找过来。”
白广寒看了她一眼:“若是找来,便会直接找你,那两名殿侍,是他的得力助手。”
安岚不说话了,不过,面上也不见有担忧的情绪。此时,她更想知道的,不是方大香师一会会不会过来找她的麻烦,而是,先生,或是景炎公子,为何能转变得如此自然。
片刻后,白广寒忽然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安岚回过神,懵了一下:“啊?”
白广寒便补充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嗯……”这个啊,安岚思忖了一会,才道,“自您为我施了那个漫天繁星的香境时起,我就有所察觉了。”
白广寒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毛微微一挑,她不用再解释,他已经明白了。
大香师动用香境,是从心出发,当时,他是握着她的手,以那么亲密的方式将她带入自己的香境。她具有大香师之才,又天生敏感,会有所擦觉,也不奇怪。
“原来是那个时候。”白广寒淡淡道,“当时你也能忍得住,没开口问。”
安岚道:“因为不确定,所以不敢开口。”
白广寒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如此说来,你现在有胆子开口了?”
安岚看了白广寒一眼,其实,即便知道他是景公子,但是,此时此刻对着这样的表情,她心里还是有些生怯的。
“安岚,只是有些好奇,不是……”
白广寒却打断她的话:“没关系,今天这样的日子,你想问什么便问,我如实相告。”
第237章 心疼
安岚却久久问不出话,白广寒又看了她一眼,便让她到自己跟前来。
站在这里,很冷,因为风很大,但是却可以看得很远,甚至感觉苍穹离自己很近,连天上的星星都可以触手可及。
她挨着他站了一会,才开口:“先生,不回景府吗?”
“今夜不回。”他转头的时候,她的头发被风卷起,从他脸上扫过,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替她顺了顺。比起刚见面的时候,她似乎长高了一些,五官也越发精致,言行举止亦少了以前那等怯生生的作态,他挑中的人,已开始绽放光华。
就这么一个亲昵的动作,令她忍不住问了出来:“先生,原就是这样?”
究竟,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如若他之前不说,她即便察觉到是同一个人,却也无法分辨,他原本的身份,是景炎公子,还是白广寒大香师。因为,他的这两个身份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自然,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
白广寒收回手,转头俯视脚下灯火辉煌的天枢殿,片刻后,又回过头看着她道:“原本的样子?”他嘴角边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淡,有点儿怀念的意味,“还真是个小姑娘,很多人,从来就不是只有一张脸。”
那一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随之,又觉得还是有什么想不通。
没错,很多人,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对不同的人,完全可以表现出不同的态度;甚至有的人,心里藏着一张面孔。并且往往那才是他的真面目。那些年,她跟着刘半仙,没少见这一类人,就是在源香院的时候,也能碰到那种两面三刀的人。越是争斗频繁的地方,这样的人就越多。
但是,这跟先生是不同的,可是,到底不同在哪里?
安岚看着白广寒,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白广寒很是平静。甚至有些淡漠,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在意。
看到他眼中的不在意,安岚觉得心头忽的清晰了,是了。她以往见到的那些戴着不同面具的人,无论他们有多少张面具,但真正的脸,就只有一张。所有的面具,都是为最掩饰或是美化藏在最下面的那张脸,可,景公子,或者说。先生,却不一样。
他此时并未戴着面具,这些淡漠。孤寂,以及内心的隐忍,都是真实的,并非是伪装出来的。而景炎公子的风流倜傥,温暖亲和,也都是真的。
他们是同一个人。不同在于,一个看起来很孤寂。很冷漠,而这些情绪下面……藏着的是极大的悲伤和愤怒;另一个。则是高贵,随和,温暖。
安岚怔怔地看着白广寒,忽然之间,她明白了。其实,这些,原本是属于一个人的情绪,但是,却被他妥帖地,完美地分开了,如同她封住曾经的那段记忆一样。
情绪会影响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自然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她想起他在白园里往地上倒酒的那一幕。
“怎么哭了?”白广寒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抹,划下一滴泪,安岚倏地回过神,慌忙垂下脸,抬手胡乱擦了擦眼角。
身处其中一种身份,就要压制另外一种情绪,七年来,天天如此,一刻不停,光想,就令她不寒而栗,即便是拥有大香师的能力,怕是也要不堪重负。
“先生,这样,不累吗。”她擦干眼泪后,又抬起脸。
白广寒的表情终于有一丝动容,却转头,俯视整个天枢殿,淡淡道:“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想着他走前的那一刻,他留下的一切,我便都可承担。”说到这,他顿了顿,回头,看着她,“然后,代他活着。”
安岚只觉眼泪不停使唤地又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她眨了眨眼,赶紧低下脑袋。
“身上没带手绢?”见她还在拿衣袖擦脸,他便道,“脸要擦破了。”
安岚讷讷不敢抬头,只是放下手,往自个袖中找了找,还真没有摸到手绢,她忘了带了。
白广寒嘴角边又露出一丝笑意,他看着那颗一直低垂的脑袋,心头倏地生出些许暖意,似能将心都熏暖一角。
只是他才抬手,外面就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先生,方家已经动手。”
他遂放下手,漠然道:“知道了。”
说话的那道声息即推开了,安岚也抬起脸,眼里露出几分肃然。
不多会,被安岚扣押的那两名殿侍也回到摇光殿,正好碰上到处找他们的摇光殿殿侍长。摇光殿的殿侍长姓方,亦是出自方家,对方文建忠心耿耿。几句话后,方殿侍长的脸色当即一变,往天枢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领着他们往方文建的寝殿赶去。
方文建听完两名殿侍的陈诉,从座上站起身,他并未动怒,只是原本不苟言笑的面容,越发严肃起来。
仅思忖片刻,他即命殿侍长马上安排人去方家,将司画带回来,送回天枢殿。
方文建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但方殿侍长却还是听出,先生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于是他一句都不问就吩咐下去,没有片刻耽搁。待身边的人领命出去后,他才回过身,问道:“咱们殿里的人被那边私下扣押,先生看,是不是由我去过问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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