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七丫头是新嫁娘!”隔着圆桌遥遥指着人,巴掌啪得震天响。
屋里众人倏然一惊,谁也没料到会闹出这样的乱子。与七姑娘一桌的十一姑娘姜珊撑起身子,探头探脑,想也没想便凑了这出热闹。“七姐姐要嫁人了么?原是你抢了二姐姐夫婿。”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童言无忌,一人一语,说话却是惊世骇俗。他两个能知道什么,不过听了屋里丫鬟婆子们碎嘴,或是背后有人说三道四,听了原话搬出来讲,却不知这话摆到台面说,恰好显出大房教养如何没个体统。
姜大人眉头一皱,为官这些年,一身官威摆起来,已是不怒自威。转头望向对桌童氏,沉声问道,“大太太,此事是否该给二房个交代?”姜二爷索性搁下茶盏,冷眼一扫,谁的脸面也没给。“妄言之罪,当请家法,藤仗二十。”
七姑娘一旁看着,四爷姜立不敬尊卑,一声“七丫头”唤得顺溜。十一姑娘更是直指她“抢人夫婿”,真是将大房对她的不待见,彰显无疑了。
今儿来是与老太太过招,好戏还没开锣,大房已先声夺人。瞧老太太那脸色,方才还春风和煦着,如今已是阴云密布。
童氏早惊得傻了眼,当着二老爷跟前出了这般岔子,叫她脸面往哪儿搁?又羞又怒,起身拧了十一姑娘胳膊,使劲儿将人往门口拽。一头还忙着招呼,让人领了四爷,赶紧回屋去。她颜面扫地已是铁板钉钉,姜二爷冰冷的话刀子似的戳她心窝里。姜立可是她的命根子,少一根头发她都得哭天抢地。
屋里正乱作一团,四爷与十一姑娘哇哇大哭。被人妄议姑娘家声名品性的七姑娘,总算悠悠开了口。只这话听在姜二爷耳朵里,满意点了点头,却叫大太太目眦欲裂。
“大太太忘了二姑娘是如何逃家的么?今儿若换了个人,说的不是姜家七姑娘,这事儿又要如何收场?”
五姑娘方才好些,坐了一会儿已是犯困。屋里陡然哭闹起来,吵得她脑门儿直犯疼。这些天她都养在院子里,辛枝寸步不离病榻。旁的事儿主仆两个一概不知。听了三言两语,总算闹明白,二爷跟七姑娘兄妹两人,这是跟大房彻底撕破了脸?
只是叫她左右想不明白,七姑娘惯来对谁都和和气气,怎地突然就硬气起来?还有那替嫁一说,七姑娘嫁人?原本的二姑娘人哪儿去了?五姑娘怔怔看着,只觉大病一场,再醒来,家里已是翻天覆地,生出莫大的变故来。
老太太额角青筋绷起,要早知道童氏如此拆她的台,大房之人,一个也不该留下。戴着玉戒筒的手掌狠狠拍在食案上,手心痛得隐隐发麻。坐席两旁童氏与五姑娘跟前茶碗,被老太太那力道,震得跟着跳了跳,发出嗑嗑两声脆响。
“还不统统闭嘴!将两个小的带下去,关了屋里今儿一整日不许用饭。跟前伺候的,杖责二十。”眼波扫过七姑娘,冷着脸,阴沉问她,“你看我这处置可说得过去?”却是对她方才提及二姑娘一事,极为不满。
七姑娘起身,向上座的老太太施一施礼,“老太太这般,确是合乎情理。”眼角瞥见姜二爷端起茶盏,茶盖子轻轻撇过面上的茶叶末子,好整以暇端坐着,一派肃穆严正。眼里不觉便带了抹笑意。
二哥哥装得似模似样。仿佛刚才姜大人问罪,落井下石,赶着递鞭子的人并非是他。
闹剧收了场,一屋人端起碗用饭,厅里异常静默。老太太今儿一早大好的兴致,早消散殆尽,隔着左手边儿尚带着些病容的五姑娘,一眼瞧见七姑娘粉嫩嫩的侧脸,白里透红,水色好得叫人羡慕。胃口也极好,又夹了块儿金丝糕,立马心头不痛快了。
接过史妈妈奉上的面巾,擦一擦嘴角,抬头环顾一周。
老太太搁了碗筷,旁人自是守规矩,都正襟危坐着,任由荣寿堂的婢子撤了席面。七姑娘遗憾看一眼碗里只咬了一小口的金丝糕,嘴里偷偷砸吧两下。要说老宅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除了从小到大住的那个院子,便是老太太荣寿堂里做糕点的厨子。
“七丫头,方才不是说,有要紧事回禀?”
七姑娘闻言,收回落在金丝糕上的心神,正一正容色,施施然起身。埋头从腰间取下荷包,向后退一步,绕过五姑娘身后,款款向老太太跟前行去。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老太太上回交代的事儿,我回去捣鼓一番妆奁匣子,寻出这么个物件来,您瞧合不合适?”
听她这么一说,姜老太太眼中瞬时有了神采,整张脸容光焕发。也不着急,眼睛盯在她捧荷包的小手上,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好像也挺拔起来。面上越发庄重沉凝。
“七丫头想明白了?”
她祖孙两人兀自打哑谜,除了那日知晓内情的,旁人都是一头雾水,只默然旁观。唯独春英面色焦躁,急急冲姜二爷那头可劲儿打眼色。亏得福顺发觉了异常,附耳报个信,又偷偷指一指隔壁桌,险些急得跳脚的春英。
姜昱顺眼看去,莫名就觉得怕是那荷包不妥,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七姑娘抢先一步已从里头掏出只耳坠子来。眯眼看个仔细,却是最寻常的金坠子,式样有些老旧,该是她许多年前得的玩意儿。
“老太太你瞧可好?”七姑娘手心里捧着的坠子,金灿灿闪着光。手腕抬一抬,那坠子便跟着折了光,凑得更近些,紧紧抓住老太太视线。
“勉强尚可。”姜老太太点一点头,话里带着些迟疑。若是近处留心看,便能瞧出老太太眼里些许恍惚。
七姑娘嘴角缓缓勾起,眼看就要将坠子交老太太手里。不想门外突然传来婢子通传声,高高唱诺着:“四姑娘到啦。”
七姑娘神色一变,一把握了坠子在手心,直直站起身来,退后半步,垂首立在老太太身后。神情闪烁着,眼中光华急转。
老太太愣一愣神,只觉方才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左右看一眼,见七姑娘不知何时已退到身后,花厅门口四姑娘姜娥已跨进门来。耳坠子这事儿便也只能暂且缓一缓。
只这么一缓,却缓出一件叫众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儿来。
四姑娘一身鸦青色襦裙,娟秀的面庞上不苟言笑。进屋给众人见过礼,目光在七姑娘身上多停留片刻。之后仰头看着姜老太太,双手奉上一纸薄笺。
“奉老太爷意思,今儿来此,却是劳烦老太太出面,还请替我与姚家缔结下亲事。姜娥将替二姑娘嫁去姚家。此为庚帖。”
四姑娘话音方落,屋里已是鸦雀无声。七姑娘瞪着眼珠子,手心还握着备好的金坠子,脑子里稀里糊涂,满腹心思都在惊叹:——这事儿还真是峰回路转,无她用武之地了呀……
第125章 知交难求
莲池畔,择了栀子树下春凳落了坐。四姑娘两手搁身侧,撑在春凳边沿,脚跟并拢放得规规矩矩。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一池或粉或白的莲花,面容恬静。瞧不出即将出嫁的忐忑,亦不见多少欣喜。
“许多年不见你,回来只叫春英端一碗豆花儿。”四姑娘轻笑起来,“爱吃豆花的人是你,我何时说过好那一口。”
虽则躲在树荫底下,这会儿日头也火辣辣。七姑娘摇着团扇,她这人不耐寒也不耐热。“我在这祖宅里是何处境,你还不晓得?荣寿堂里,哪里容得我四下窜门子。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豆花儿是我亲手磨的,以为你能尝出些别的滋味儿来。”
认真说来,两人交情并不十分深厚。只是幼时处境几分相似,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见了面,自然会乐意多聊几句。便是如此,一年里也只四五回,碰巧遇上便驻足拉扯些闲话。
“还以为从荣寿堂出来你便会追问。却是忘了,你是姜家姑娘里,耐性最好的一个。”
七姑娘笑笑,既是四姑娘主动邀约,她慌个什么劲儿。静静听着便是。
“再不久我嫁去姚家,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见上一面。既然你不心急,便多与你说会儿子话罢。偌大个姜家,十余年都是独门独院过日子,实在有些寂寞了了。”
心头不觉便有些酸涩,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姑娘唇角勾起个笑。“你且说就是。”或许真是最后一面了。往后她要远赴千里外的燕京,两人各居一方,同样是姜家姑娘,却自此殊途。
四姑娘出神望着湖里的景致,通身上下透出股静谧。沉默许久,方才一头回想,一头徐徐道来。
“家里少有人知晓,老太爷虽中风起不来病榻,嘴角歪斜着不能自理。却能含糊说话,不过需得人在嘴角摁一块儿巾子,接住流出来的哈喇子。”
这事儿七姑娘也是头一回听说。自她出生到离府,每岁年节过去请安,从未见老太爷开口说半个字儿。
“你还记不记得,三岁那年,老太太赶你出门,叫你三伏天里院子里罚站。”那会儿小小的女童搓着手背,在石阶下跳脚直哆嗦。便是二爷奔命似的请了二房太太过来求情,也没能免得了七姑娘回去便病过一场。
略一回想,便记起那次是因着二老爷不肯纳老太太娘家一个姑娘进门,惹得老太太大动肝火,迁怒于她。“记得,我那是含冤受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