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杵着拐杖,六十有余,眼神儿不比从前。只瞧见五姑娘惨白个小脸儿,跟鬓角簪的绢花儿一个色。离了人搀扶,像是压根儿就站不住,于是向前微微探着身子,招她到跟前说话。
老太太屋里史妈妈,附耳将从叔贵那儿听来,五姑娘伤痛太过,路上撑不住病倒的话再说一遍。顿时的,姜老太太受了莫大触动,悲从中来,更哀痛长子横死狱中,握着五姑娘手,祖孙两相顾戚戚,满眼含泪。
“难为你这样孝顺。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还没轮上七姑娘请安,屋里人都忙着附和,尽数夸五姑娘去了。将她孤零零晾在那儿,也没个人出面搭理。
已经坐下的姜二爷冷着个脸,他就这一个亲妹子,但凡在老太太跟前,总是不被人待见。心里如何能痛快?
“老太太仔细身子,万万保重。阿柔,还不赶快劝着些,怎能招老太太这样痛心。”姜家大爷作为嫡长孙,这话是有分量的。五姑娘抽噎着应下,见好就收。老太太听长孙心疼自个儿,心里宽慰,再看姜楠,真是处处都满意。
“这些年孙儿几个不在您跟前侍奉,心里却时刻惦记着家里。”冲七姑娘招一招手,姜楠向老太太温声道,“这是七姑娘,您瞧瞧,还认不认得出来?可是出落得更标致了?”
七姑娘赶忙上前磕了头,知晓这是大哥哥隐隐护着她。这时候,也就最受宠的姜楠说得上话。
“这是七丫头?”叫婢子给身娇体弱的五姑娘看了坐,老太太这才眯起眼,打量一番,这回没叫人近前。“个儿头是长高了,勉强能瞧出小时候的模样来。”
比起二房其余几位爷跟姑娘,对七姑娘,显然不怎的亲热。
春英跟在姑娘身后,心里直发酸。多少年不见了,这可是老太太亲孙女儿。见面比族里远亲还不如。夸七姑娘个头长高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儿,哪怕问一句“今年多大了”,也比这话有心。
春英替自家姑娘委屈,七姑娘坐下后,闷闷的,一声不吭,仿佛屋里没她这么个人。明日一早去祖宗祠堂里给大老爷敬香,今日过来,不过与众人见个礼。总算得了闲,正好瞅瞅对面大房都有哪些人在。
这么一打量,七姑娘眼底闪过丝讶然。已经嫁了人的大姑娘姜怡,头七后居然没跟着姑爷回去?
之前她与姜怡本不亲近,一年里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回再见了人,只见姜怡梳了妇人头,陪在瘦了一圈儿的大太太身边,打扮成熟许多,险些认不出来。眉宇间拢着几分郁郁寡欢,愁苦起来,一眼能瞧见额头生出的细纹。
莫不是嫁人后日子不顺心?七姑娘暗自回想,姜怡是大太太嫡出闺女,出嫁那会儿,二房早离了南阳。只从偶尔往来的家书里,得知大姑娘嫁了个县丞,做了正头官夫人。
不是说千挑万选的好姻缘,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如意……
姜怡右手边儿过去,按照尊卑,依次坐着嫡出二姑娘姜春、四爷姜立。过后是花姨娘所出十一姑娘姜珊、七爷姜为。大房就这么些人,大老爷姬妾虽多,子嗣却不丰。
环顾一圈儿,将各人瞧仔细啰,再看一眼大太太童氏红肿的眼睛,七姑娘收敛心神,跟身后摆着的花架子似的,彻底成了屋里人陪衬。
好容易等到散了场,各自告退。五姑娘身子不好,先行回屋。七姑娘守在荣善堂外面,好容易等到姜大人出门,立马带着春英上前。
“爹爹。”屋里时候,她便发觉姜大人有几分心不在焉。没见着太太,心里也不踏实。
近处细看,姜大人面容带了几分疲惫,眼窝底下有一抹青影。“爹爹有烦心事不成?怎地这样疲累。还是夜里歇得不好?”小手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比划一番,那意思,她都瞧出来了,不能随意拣几句话糊弄她。
郡守大人不妨七姑娘在外头探头探脑,原是心里记挂他,不放心呢。只觉心里熨帖,没白心疼她一场。和气摸摸她脑袋,对方才她受的委屈,既无奈又怜惜。
他这闺女儿,性子乖巧,最是懂事。唯一的不好,不如五姑娘会说话。可姜大人觉得,嘴皮子笨,反倒更突显七姑娘实诚本分,真心实意。姜柔他虽也看重,可对比起来,总是默默受委屈的七姑娘,无端就让人心疼,总觉不能亏待了她。
尤其今日,众人都只顾着大老爷如何如何,只七姑娘一人心里还记挂着他这做爹的好不好,一时间真是老怀欣慰了。
“家中太太有喜,前三月坐胎不稳,不宜远行。两头操心,难免操劳些。阿瑗莫担忧。”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心头大石头落了地,欢喜笑起来,甜甜给姜大人道喜,“恭喜爹爹,阿瑗等着太太给您添个大胖小子,日后家里更热闹了。”
谁说七姑娘不会说话?一句话便讨了郡守大人欢心。
春英望着含笑离去,颇为感概的郡守大人,再看七姑娘自个儿乐呵,摇头晃脑往院子里去。
路上每隔几步便挂了惨白的风灯,风一吹,灯笼摇摇晃晃,便是大白日,艳阳天,看着就叫人心头抑郁。
春英跟在自家姑娘身后,日头照进抄手游廊里,明晃晃的,给姑娘身影镶了层暖暖的金边儿。周遭再凄冷,七姑娘自顾走路带风,身旁冷遇,全然碍不着她。
看着这样的姑娘,压在春英心头的沉闷渐渐便散了,两步跟上去,主仆两人穿过月洞门,悠悠行得远了……
第115章 谁都会盘算
孝期里头,不兴听戏打花牌。姑娘们各自屋里待着,只每日过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这样刻苦读书,日日不辍,世子知道,指不定还能夸您两句。”以前都说七姑娘肯用功,姜二爷会如何。自从姑娘功课交到那位爷手里,春英隔三差五便念叨一回,很是自然改了口。
七姑娘搁笔,瞧春英一脸理所当然,仿佛世子管教她,那位还名正言顺,占理儿了。她怎地没见姜大人考校太太功课?
一日里正经事儿做完,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主仆两便到院子里走走,舒活下久坐僵直的筋骨。
出门顺着一条石子儿铺成的小道过去,这地方少有人来,平日去莲池,多是走前头的游廊。
还没拐弯儿呢,便听莲池畔假山后面,传来女子低哑争吵声。怕人听见,刻意压了嗓门儿,许是情绪太激愤,话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如同所有的埋怨都到了嘴边,忍了又忍,才没嘶声力竭大喊出声。
“大姐姐,你既嫁了人,怎么还有脸回家向太太讨银钱?你是真不知道大房的难处,还是只顾自个儿,一心就想逼得咱们几个小的,寒酸得连嫁妆都备不齐整?!”
七姑娘一听,这不就是二姑娘姜春?不是说二姑娘已经定了人家,即将出嫁的么?这时候竟为着嫁妆吵起来?
想着二姑娘的难以理喻,七姑娘一心只剩带着春英赶忙离去。大房这摊浑水,打她看见大姑娘留在姜家,便知这水深得很。
“阿春,你怎能对姐姐如此说话?你我二个都是太太的女儿,我岂会害你?爹爹过世,你这婚期是拖不得的。必得赶在热孝里出嫁,否则再等三年,姑爷家里不知要进多少女人。昨夜我跟太太说话,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只听了半截儿,净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如今还有颜面来与我争吵。早知如此,何必在太太跟前替你挣嫁妆。”
被这不懂事的指着鼻子,跳脚谩骂,大姑娘姜怡气得不行。别人怕姜春痴缠,她可不怕。作为长姐,从小到大没少教导姜春道理。可惜姜春愚笨,性子急,脾气又暴躁,姜怡对她失望透顶。但凡有大事儿,总是寻大太太童氏商量。
“大姐姐你也别净拣好听的说,以为我人傻好糊弄呢?昨儿分明听见你求太太拿一万两银子给姑爷走门路。大房如今哪儿还有一万两闲钱供你花销?”
原是回娘家讨银子来的。难怪姜怡人不见回去,也没见大姑爷丝毫怪罪。这是扔了大姑娘回娘家,拿不到银钱,便不接人回去的意思?
本已拉着春英转身,听明白其中门道,七姑娘只觉咋舌不已。这就是当年千挑万选,老太太、大太太,交口称赞的好姻缘?但凡有骨气的男儿,哪个肯叫自家女人,回娘家闹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七姑娘摇头,只觉大房越发乌烟瘴气,叫人头疼。正要走,却听大姑娘轻嗤一声,颇有底气,“哪儿来的闲钱,就凭你这脑子,自是想不出来。你可别忘了,太太帮着管家,估摸算来,也有快两年的光景。”
这话的意思,真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啰。大房没钱,这算个什么事儿,姜家有钱就成。如今姜家除了大房,不还有二房官老爷一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大房没了主心骨,自然得向二房伸手。
春英抬头愕然望着姑娘,只见自家姑娘收敛起笑意,面上很平静,瞧不出喜怒来。
那头二姑娘总算想明白,一时惊喜,语调便飞扬起来。“大姐姐是说,从公中偷银子?也对,二老爷家逢年过节给老太太的孝敬钱,再多几个一万两也能凑得出来。”
七姑娘险些被这见钱眼开的二姑娘给逗笑了。盘剥的主意打到老太太头上去。被姜家那位明着疼爱小辈,实则贪慕富贵,对钱财割舍不下的祖母晓得了,还不怒火中烧,扒了她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