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如此,她总算闹明白,那人安排这冉青,老早就打着“拖累”她的主意。世子还真是,不拿人家小姑娘脸面儿当回事儿。
因着心头存了事,她草草翻过两页,这里头规矩多得乱麻似的,看得七姑娘暗自咋舌。是不是以后每做一件事儿,都得随身揣着这会典,三不五时拿出来对照一番?
正幽幽抱怨,便听前面传来窸窣脚步声,不止一人。段姑姑疾步走到前头,朝两个婆子使个颜色,两人极快退到她身后,其中一个高声唱诺,“女官大人到,开课!”
底下人齐齐整整肃立起身,见前头配殿打起珠帘,赶忙躬身执弟子礼。两手平举至额前,宽大的袖摆如半幅垂帘,低低坠着,直触到矮几上。
“请女官大人安好。”除去第一堂课便被赶出去的冉姑娘,这问安的声响,于正殿之中异常洪亮。
那人没立时叫起,当头一排几位姑娘只能微微抬起眼睑,看她踩着水红色蝠纹软履,款款到了书案之后。只发出微末声响,就这么静静落了座。
“起罢。”声音既轻且柔,咬字极准,典型的京腔。
七姑娘听命挺直腰板儿,只半抬起眼眸,避开与人直视,依稀发觉这人五官寻常,只周身气度十分不凡。真要说起来,容色算得中上,太隆郡里也是一抓一大把的。偏偏通身都透出股书卷味儿,颇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稳重大气。
她沉下心来,屈膝跪坐着用心聆听头顶那人,潺潺如水声,婉婉道来。今儿只讲了一项,便是衣着打扮,里边儿的学问竟是多到令她叹为观止。
这人是个有真本事的,拎着一个话头,千丝万缕,便细说了下去。并非拿着那会典,照本宣科。
四季衣衫各有不同,遇上节令,讲究便更多。再遇上待客赴宴,家中红白喜事儿,族中推不过的席面,林林总总,竟是没个重样儿。
七姑娘暗自一估算,得,这么着每样都要讲究下来,一年里头,用在制衣一项上,身为世家贵妇,这花销也不止几千两白银之数。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难怪世家最大的进项,绝非朝堂俸禄,而是名下田产粮食,还有各类作坊店铺。
自然,官场上的“孝敬”银子,还有各方投石问路,求荐书、捐官儿的“门路”钱,如此丰盛的油水,各家都是明里暗里,中饱私囊。
如姜家这般门风清正,太隆郡辖下数县,每至岁末,底下人给的供奉,姜大人也会酌情收用。官场风气如此,绝难独善其身。只能摸着良心,酌情考量。
一堂课只一个时辰,堪堪讲到入夏时各类轻衣薄衫,旁的发式妆容,压根儿没来得及提起。时辰到了,段姑姑近前提个醒儿,便见崔女官略一颔首,要求众人谨记今日讲学内容。每旬考校,若是过不了,便交由宋女官禁足,单独关了屋子,直至默背下来为止。
能调教到每人都能默记下来,且不出大错儿,其中手段,七姑娘想想都觉背脊发寒。待到崔女官被人簇拥着离去,她掂量着手上会典,敢情这就是一粗纲?难怪女学课业,能与隔壁官学课时比肩。
下午晌还有堂音律,被排在申时过后,堂下便是饭点。
姑娘们各自收拾一番,抱着书册三五结伴,轻声议论着崔女官口中令人欣羡的宫中华服。可惜那都是祖宗定下的规制,宫外女子不得仿效。
微笑着与玉漱斋中几位京中贵女“客气作别”,那几人看了好戏,假意到她跟前安慰几句,只真心实意的话一句没有,除了一叠声儿“妹妹可怜”,这要换一个人,还不知要难过成如何模样。
好在七姑娘软绵绵,从始至终赧然低着头,等众人摆足了姿态,她羞羞怯怯抬头回一句,“姑姑们也是为咱们好,用心良苦,轻易不能辜负了去。”
一句话堵了悠悠众口,方才凑热闹的,这会儿赶忙闭嘴,挽着臂膀,脚下急急而走。七姑娘占在大义上,谁敢再呛声儿,便是没领会姑姑们的善意,觉着姑姑是心肠歹毒。这哪里还敢接她的话?
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清净,七姑娘慢条斯理合上书册,终于觉得耳根子自在了。
五姑娘笑看她,恍惚间不觉唏嘘。彼时在家里,她与她较劲儿,这人也是轻描淡写,温吞吞驳得你没了兴致。此刻见旁人犯到她手上,五姑娘竟觉心头好受了许多。
果然,斗不过她,绝非她姜柔没本事。而是姜瑗披了张羊皮,内里厉害得很。
“反省过了,早点儿回来。给你留饭。”开口的是自来冷脸的殷姑娘。嘴上说着体贴话,脸上寒冬腊月,冻得碜人。
七姑娘灿然笑开,应了声好。跟两人一道向门外走去。被凶神恶煞的婆子领走前,七姑娘回头冲殷姑娘喊了句话,听得五姑娘止不住乐。
“棺材脸,明儿换我给你备药。”
第七十四章 隐约挂念
被那婆子领着,顺着廊下走出一截儿,便见受罚的冉姑娘头顶书册,贴着墙根儿,服服帖帖站立着,难怪叫罚了“立桩”。
另一婆子执着荆条,正背着她们来回踱步。那荆条一头点在地上,一搭一搭敲击着。磕磕闷响声,在无人说话的廊道里,老远便传进了耳朵。
她身前那婆子一声招呼,对面那人回身颔首,板着脸叫了停。手上荆条当空旋了个圈儿,规规矩矩两手捧着,又被请回了胸前。
“跟好了,先去后头领罚。”
一路没人吭声儿,七姑娘趁着前头两人不注意,极快偏头使一个眼色,那意思:扛得住么?
冉姑娘伸手在腰间系着的名牌,“冉”字儿上头轻轻一点。如此回应,却是说,将军府出来的姑娘,没有名不副实的。
顺着游廊拐过跨院儿,再穿过二门,便见院子中央守着一位赭褐色襦衣,外罩酱紫纱裙的女官。那人头上戴了假髻,正中插一支金蝉玉簪,两侧佩上掩鬓,品级比宋女官高出一等。
“这两人留下,你等且退去。”听这口气,便知是个惯来使唤人的。
院子里只余三人,两位姑娘垂首静立。七姑娘觉着眼前这位,目光在她身上像生了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
这会儿快到正午,日头高高挂在头顶。道旁栽种的垂柳,清凉的树荫是指望不上,便是起风,也难消暑热。只这么站上一小会儿,已觉得头上被炙烤得有些发烫。好在这人也没大耽搁,很快便下了指令。
“你,去那廊下等一等。待会儿有人领路,自会带你去净室。该如何做,她会一一告知。只记得一事,今儿个受罚,是你两人一道,无人稍离片刻。”
话音落下,那削葱般的指头稍一偏转,正正点在七姑娘身前。指尖稍微向下压了压,不过轻微变化,便收敛了颐指气使的气势。
“且随我来。”说罢领着人继续往内院行去。沿着青石板小路,也不知如何绕的弯子。直到了一处角门前,这人才从腰间解下套环,在一串儿铜打的钥匙里挑出一个,很是熟络拧开了锁。
“七姑娘请进。敝姓付,日后姑娘往来此地,都由我为姑娘引路。管大人在里间候着姑娘,已有小半盏茶的功夫。”侧身替她推开了门,门后便是游廊,管大人凭栏而坐,见她二人到了,和煦招手唤她近前。
原是如此,竟是国公府“自己人”。难怪自称用的是“我”,没有端起“本官”的架子。
“有劳付大人。”施礼向她辞别,七姑娘微笑着迎上去。一晚上没见,竟还觉得国公府来人,看起来尤为亲切了。
“劳您久候,先给您陪个不是。”嘴上说得客套,话里亲近,却是掩不住的。
管旭笑着起身,一头与她闲话,一头摇着折扇,悠悠领着人往水榭里去。
“付女官原是国公府为昭仪娘娘备下的陪嫁。之后进宫,考取了女官一职。是个聪慧肯上进的。若非……也不会被打发出兰林殿,到六局当差。磨砺过几年,为人倒比之前更沉稳踏实些。正因如此,世子钦点她过来,帮着姑娘隐匿行踪。女学里,除国公府之人,再无旁人知晓姑娘踪迹。”
话里既道明这女官可信,也是为了安她的心。最初她提出“两全的法子”,希望保住自个儿名节。如今那人已妥善达成,给的好处,远超她料想。
七姑娘聪颖,领会了其中意思,立时顺杆子往上爬。至于付女官犯了什么错儿,被赶出了昭仪娘娘的兰林殿,这却不是她该过问的。
“还请大人放心。姜瑗一路随行至麓山,头等大事便是替世子根除顽疾。今儿个过来,便能着手此事。”
越渐熟悉起来,许多规矩便有了变通。自称姓名,也是一种隐蔽的示好。
管旭了然,抚须而笑。这姑娘实诚,人也通透。只是没个比对,便不知世子对旁的女子,远不及对她来得上心。这会儿还以为那位是单只瞧上她一身本领,心思端正,从未往别处想。这却是……令人哭笑不得。
事到如今,文王亲拟,留中不发那纸诏令,已让管旭多少察觉出,当初那般自以为是的猜想,恐怕大错矣。
若是世子只将她视为细作栽培,诏令一事已尘埃落定,再好的苗子,也该弃之不用。然则观世子待她,分明比之前操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