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一身青云纱直裰,领口襟口都绲了银丝暗纹。宽幅袖袍飘飘洒洒,腰间玉饰润泽生光。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眼。案上点了香炉,窗前风起,那丝丝袅袅的烟气眼见着弥散开去,往屋里渐渐变得淡了。
“坐。”头也没抬,手上拎起茶吊子,不疾不徐往紫砂壶里注沸水,便听里边儿呲呲冒着脆响。
七姑娘放轻手脚,一步步挪到他对面坐下,略有拘谨。视线落在他指节分明的大手上,感慨这人做事实在是“稳”。
手稳、人稳、气度更稳。
看得入了迷,自个儿也被带得安静了,全然忘了因何而来。
直到眼看他烫过茶盏,每一步都做到了极致,沏好茶递到她手边,七姑娘这才双手捧上去,受宠若惊赶忙道谢。
托着茶盏凑得近了,还没等到搁鼻尖底下,清清爽爽的茶香已四散开来,味道虽清淡,却稳稳将珐琅香炉里的沉水香气压了下去。
端了茶水与她,他自己却是不用的。他更爱味道偏苦的茶汤,特意为她择了另一款入口回甘的。
果然,便见她小琼鼻抽抽,很是享受吸吸香气,样子贪婪得很。他眼中便隐约带了笑意。等她靠在交椅上,一口口吃得专注,盖住眸子的眼睑,睫毛不时扇动两下,花瓣儿似的小嘴儿砸吧着招他眼,顾衍抚在膝上的手指微动,看她的眸色渐渐深幽。
“受用?”
一句话打破静谧,她抬起的眼眸还带着云里雾里的沉醉。眼神儿在他映着光影的俊脸上巡梭。直到对上那双又沉又暗的眸子,这才醒过神来。
“从没喝过这样香的茶汤。”
得她一句夸赞,他心头熨帖。“今年新制的‘半荷雨露’。宫中赏赐,寻常难见。”想着她日后必定进宫,心头怜惜又重几分。
原是宫里的好东西,难怪品质这般好。七姑娘眼睛盯着清亮的茶水,她是听说过“半荷雨露”的。传闻中文王宠妃,昭仪巍氏,独爱此茶。
一杯饮尽,他便再与她斟上一杯。难得好耐性。
“方才过来何事?”
正忐忑不安受他这般款待。按老话讲,世子这般随和起来,那叫“整张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
便听他问到她午后登门之事,连忙空出手来,从袖兜里掏出做好的香囊。彼时他与周大人议事,这会儿倒是赶了巧。
“您瞧瞧喜不喜欢。”她仰着脖子看他,眼里分明透着希冀。总是用心做的,送出去的礼,对方认可了才是要紧。
离得这样近,他瞧见她脸上细细绒毛,有些想伸手碰一碰。小姑娘吴侬软语混了茶香,绕在他心头,丝丝软软令人回味。
他面容沉静自她手中接过香囊,指尖若有似无撩过她掌心。她缩缩手臂,果然愚钝,没察觉他此间用意,眼里纯净透彻。
将这样的姑娘丢在污浊的后宫,他怎会舍得?
很有耐心抚过香囊。从缎面到绣花,从络子到玉坠,无处不满意。他微眯着眼,忽而起身来到她近前。
世子起身,她哪里还敢坐着。赶忙站起来整理一番裙衫,抬头却见他理所当然往锦袍腰间一扫,挑眉将手中香囊递到她跟前。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了。
她惊得小嘴儿微张,眼珠子险些没掉下来。
这人方才还待她若上宾,这会儿却当她作婢子使唤了?
被他那样安静注视着,她很快便败下阵来。
头一回伺候人,她弯腰小心翼翼摸上锦缎衣带。好容易十指灵活些,挂上香囊,正打着结,额头已紧张得出了层细汗。
眼前这人负手而立,气势隆隆,巍然如山。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半分不见客套。正当她觉得屋里静得令人心慌,头顶却突然传来问询。
“两日后进学。这之前,可有想要游览的名胜?”
没成想还有这等好事。姜昱自顾不暇,冲世子开口,她又觉得僭越,麻烦人家,很有些过意不去。此时由他主动提出,她若推拒,反倒矫情了。
“能去小潺涧看看么?半日就成。”
小潺涧……他略有耳闻。这时节人多吵杂,既是她想去,他便勉强应下。
仰着头欢喜冲他露了个笑,七姑娘心下松快,手上动作也干练起来。事毕拍一拍手,直起腰来仔细端看,也不怕人笑话,自个儿夸了句“好看。”
他忍住笑意,好看的手指勾弄起香囊穗子,斜眼睨她。
“你何时见过男子佩饰,单一块玉玦在右,香囊却分开悬在左侧?这成何体统?”话里明显带了调笑,显见心情愉悦。
小丫头不懂服侍人,头一回用在他身上。实则他早已发现她慌乱下出错,只是没打算吭声。
七姑娘盛放的笑颜定在脸上,怔怔然瞅他,眼神儿顺溜下去——仔细一瞧,果然闹了笑话。
她小脸一垮,再看他眼中揶揄,七姑娘亮闪闪的眸子幽幽瞪他:说您之前没发觉,谁信呀!
第六十一章 同游(1)
既是要去小潺涧,定是要唤上五姑娘。隔壁屋里得了好消息,惊喜声隔着门墙,七姑娘屋里都能听见。
“小姐,您听简云那笑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先前是她关了柴房,出来透风来了。”绿芙脚下生风,去隔壁替姑娘传了话。自家姑娘能在世子跟前说得上话,得世子应允外出游玩,她也跟着脸上有光。连受罚都肯拿出来调笑,显是这丫头心头高兴,乐坏了。
“打听到五姐姐穿什么衣裳?”两位姑娘一同出门儿,讲究很多。除非是私底下结了怨的,否则绝不会故意冲撞。争奇斗艳也是与外人争长短,自家人得和和美美,替家里挣美名。
绿芙点头,抽空先灌杯凉水下去,抹一抹嘴角,总算大热天里散了暑气。“都打探清楚了。五姑娘明儿穿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插富贵双喜金步摇。说是要打扮爽利些,旁人瞧着也不会难受。”
这倒是。大热天儿里谁要一身红彤彤,就跟身旁添了个火炉似的,看着就心烦。
“小姐,五姑娘那处已拿了主意,您看咱们该如何收拾?”
“您可别又一句‘随意’,世子会嫌您给国公府丢人!”
春英话才说完,绿芙已惯常浇了凉水。话虽不中听,倒提醒七姑娘轻慢不得。那人挑剔,能挑剔到跟前人身上去。
原本还懒懒散散躺竹塌上打扇子,这回老实起身,自去张罗明日打扮。
翌日蒙蒙天光才透进内室,隔壁屋里先有了动静。七姑娘捂耳朵转身,姿势还没睡安妥,精神头大好的绿芙已唧唧喳喳掀帘子进来,开口便是连声催促。
脑子里像被麻雀安了家,一个绿芙比一窝子鸟雀都厉害。七姑娘被闹得不安生,勉强露了个头,人还没清醒,迎面一张热巾子盖下来,什么迷糊劲儿都没了。
“小姐您倒是快些。”绿芙学着二爷教的法子,一试一个准儿。从前姑娘起不来身,几次耽误了功课,二爷便是如此对付。这许多年过去,这法子依旧能派上用场,绿芙觉着二爷实在了不得。
被窝里伸出两只小手,哼哼唧唧,捂着帕子慢慢揉脸。春英笑着过去扶姑娘坐起,果然见她慢条斯理拿下帕子,小脸红扑扑,眼神分外明亮。嘴上还怪着姜家二爷教坏了丫头。
“您也别老嘀咕二爷,还是想想上房那位。等得久了,那位难保不给您脸色。”
是了,七姑娘下地趿鞋,默默感叹:一山还有一山高,姜昱她尚且能够应付。到了那人跟前,她就是案板下放风筝——飞不起来了。
“姑娘起了么?”门外是管大人,春英连忙迎出去,再回来,却是带着股欢喜劲儿。
“世子说时候尚早,顺路能去逛逛早市。”
这下子是当真提了神。常年养在闺中,这种热闹,是不常见的。
坐锦凳上任由春英梳头打扮,七姑娘望着铜镜里素净温和的面庞,莫名就想起那日在花架子底下,她与他细细揉捏,他仰着头,五官远胜她精致。那人靠在藤椅上,眉目舒缓,闭眼应她,“若然碰巧,偶尔尝试倒也无妨。”
彼时她与他念叨市井吃食,他竟是没有忘记的。
真个儿收拾好推门出去,五姑娘姜柔早在院子里候着。“可盼到你出来。快些,世子已在客栈门口,管大人也备了软轿。”
姜柔见她一身嫩芽白褙子,天青色绲边,下边儿一副云绣芝草马面裙,松松挽了云髻,发上一支镶宝兰银步摇,整个人犹如最上好的青花玉器,温润素雅,只是站着已成风景。
心里有羡慕,可放下后再看她,早没了往昔不甘心。姜瑗越是出挑,世子跟前越能站稳脚跟。整个姜家,连带姜楠与她在内,都能一顺风儿水涨船高。
更何况,五姑娘算盘打得精,还有那么点儿私心。以七妹妹出身,顶天了入国公府能做个妾。而她姜柔,却是正儿八经做主母的料。这事儿上头,总归要高出她一头。
大门外,顾衍听见身后脚步声,回首望去,一眼见她徐徐行来。四周都褪了喧嚣,眼前只她,素净白皙的小脸,浑身透着股江南女子缠绵的味道。难怪她喜青花瓷器,原是人也如此,两相得宜了。
她抬眼看他,又是身蟹壳青八宝暗花绸缎袍,近处方可识得华美。这人衣衫好像从来没有重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