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声音并不高,但屋内邹充仪和桑九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也连忙扔下手中的东西,匆匆走了出来。
初更时分,月亮刚刚上来不久,天野四合都是寒浸浸的冷意。星光偏又疏落,说是夜色,还不如直接说是月色。
小院刚刚入定,众人都被早早地撵了回去自己乐呵。
然,院中这样一番对答,所有低低的笑声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停下,很明显,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等邹充仪和圣人的对话,好决定自己接下来的动作。
邹充仪却愣在了门边。
桑九早已跟着内侍跪下。
邹充仪却看着负手而立的明宗愣住了。
百感交集。
五个月零二十三天。
——如何记得这样清晰?!
呵呵,原来,自己还是在乎的。
离开清宁宫已经五个月零二十三天,自己似乎过得安适自在;可明宗一出现,自己才明白过来——很在乎,邹田田很在乎。
你怎么来了?
对,你怎么会来了呢?
上回是跟着沈昭容的脚步来的吧?
那这一次呢?
路修媛七七未完,是为了她么?
邹充仪觉得心里有些酸,不不不,是,很酸。
明宗看着发愣的邹充仪,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满足。
原来自己不喜欢贤妃那样的热闹,也不喜欢贵妃那样的幽怨,更不喜欢德妃那样的完美笑容,自己,更喜欢这样真实的,敏感的,内敛的,感情。
感情?
明宗心里一凛,便低头轻轻“咳”了一声。
邹充仪惊觉一般,忙也矮身施礼:“嫔妾邹氏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嫔妾?!
不错,不错,这是世妇以上的宫妃的谦称。
她已经只是个充仪,不再是皇后,不再是宫中唯一可用“臣妾”的那个人了。
——这样的一个她,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了么?
这样真实的一个她,这样率性的一个她,这样狡黠的一个她,这样待人和善亲切的一个她,这样面对自己痴心难禁的一个她。
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
明宗忽然有些忍受不了邹充仪像宫里下人一样的谦称,一步跨过去,伸手拉着她站起来,口中没头没脑地斥责:“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孙德福早已洞悉了明宗的怒气由来,看着继续发愣的邹充仪,笑着打圆场:“邹娘娘自如些,圣人不喜欢您这般拘束。”说着,又冲桑九使眼色:“娘娘这里可有热食?圣人晚膳用得早了些,此时怕要喝口热汤才好。”
邹充仪下意识地接话:“有啊。不过都是小食,备着下酒的……”
明宗听了,眉头一挑:“都这般晚了,你还要吃酒?”
邹充仪早已恨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闻言更是脸上做烧,低着头,不肯再说话。
孙德福则满脸笑意,接话道:“天儿冷,睡前喝盏热酒也好。圣人不如吃些?”
明宗冷哼一声,拂袖进了屋,邹充仪习惯性地低着头亦步亦趋也进去了。
桑九便愣在外面,偏头悄声问孙德福:“孙公公,这是,要酒,还是要汤?”
孙德福伸手凿她个暴栗,恨铁不成钢一般:“真是不如花期多矣!圣人来看妻子,你给他喝汤?!”
桑九猝不及防,低低地叫了一声,捂着额角,委屈道:“娘娘又不会让圣人近身,吃酒做什么?”
这回轮到孙德福发愣,转头定定地盯着桑九看了半晌,方道:“难怪娘娘肯用你,竟聪明若此……”忙又回神,低声快速吩咐:“圣人最近心情极不好,来找娘娘闲聊的,你拿些绵长的酒来最好!你们院里如有特别的小食,能让圣人少喝些,就更好了!”
桑九连连点头,匆忙走去厢房,拍门:“阿舍,快出来!”
吱呀一声,桑九拍的门未开,耳房的门却拉开了,花期衣衫整齐地站在门内,直直地看向孙德福。似乎就等着一声吩咐,马上就能出来服侍。
桑九见状,心内为难,咬了咬嘴唇,方朗声道:“都睡吧。有事自然会叫你们。”
厢房内一滞,片刻后便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渐渐一片寂静。
只有花期,并不为此言所动,仍旧直直地看向孙德福。即便知道这话明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孙德福看着花期,半天,叹了口气,扭开了脸。
花期黯然了脸色,低下头,慢慢闭上了房门。
☆、81.第81章 闲聊
“朕无聊,来瞧瞧你。”
邹充仪做梦也想不到明宗会说了这么一句话当开场白。
所以,邹充仪必须想了一想,才回了一句:“那我们吃酒吧?比较适合聊天。”
明宗被这样粗鲁的直接也吓了一跳,忽然又笑起来:“看来戎儿最近来得比较多!”
邹充仪看他笑了,心内松了口气,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说:“是。那丫头嘴馋,宫里不好意思每日要酒吃,就常来我这里蹭。采菲听说了,送得更加起劲,连我的酒量最近都跟着涨,还微微有了点馋酒的迹象——我正为这个发愁呢!不想却能陪着圣人解闷,也算不白练。”
明宗听了这样家常的话,原先因“嫔妾”二字带来的莫名焦躁渐渐无影无踪,整个人也放松下来,懒懒地倚在榻上,一边呵呵地笑,一边回头找桑九,口中问道:“丹桂——哦,被你改了叫桑九,九娘怎么不好好煎茶,给你当起掌事女官了?”
邹充仪的笑容浅了浅,却依旧轻快地答:“我这不是扯虎皮做大旗么?借着她的兴庆宫出身,外头人还念三分香火情,日子也好过些。”
明宗听到“日子好过些”时,明显沉吟一下,却扬声叫孙德福:“德福,敢情还有人敢难为幽隐呢?”
神差鬼使,明宗透露出自己默许了邹充仪将自己的赐字当院名的意思。
邹充仪一听这话,顾不上感激明宗在这一件事上的善解人意,却连忙去拦阻他在另一件事上即将做的画蛇添足:“没有!德福你退下!没有!四郎,没有!”
明宗皱着眉头看她:“瞧你急得!是特别多吧?”
邹充仪瞪起眼睛先把孙德福赶走,赶着又回过头来哀求:“四郎,我好容易过了几天消停日子,你快别对我特别关照,不然我得多吃多少暗亏呢!”
明宗被噎得也瞪起眼睛来生气,怒道:“合着我照看你还是给你添乱了?”
邹充仪看屋里只剩了两个人,方叹口气,软语道:“我是废后啊……”
明宗被邹充仪千回百转的“废后”二字说得又有些焦躁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酒呢?!慢成这样!不乐意当这里的差,就都给我滚去洗衣服!”
邹充仪娇嗔着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方冲着外头温声道:“孙公公,您去催催。我的这些丫头胆子都小,您别吓着她们,越发慢了。”
明宗绝少见到邹充仪这样亲昵随便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缓下了脸色看着她,半天才慢慢说道:“你自己玩得好似还算开心?”
邹充仪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悄声将自己在幽隐小院里做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逼着沈刀收了尹线娘做“门内弟子”之事,竟吃吃地笑起来,少女的娇憨之态毕现。
其实这些事明宗都一清二楚,却没有听她这样对面详述的活灵活现。一时也听入了迷,竟不知何时酒菜已经上桌,自己早拿着这些趣事下了半壶酒下去了。
邹充仪说了个七七八八,便又笑着问明宗:“光知道太后还好,表妹信了佛,别人怎样了?最近总没有姐姐妹妹的消息。”
这个姐姐妹妹,很明白,不是后宫嫔妃,却是指公主们。
明宗心下明白,也并不端起架子来呵斥她“逾矩”,而是真的像久别的夫妻话家常一样,一长一短地告诉她:“寿宁还那样。大姐又找了赵氏来我这里说项,可那个男人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也就没给回话。倒是安宁好事近了,丽太妃最近常往母亲那里走动,我估摸着俩老太太快定下人了。”
邹充仪仿佛一点都不介意长宁公主改换门庭似的,皱眉道:“大姐也是的,明知道你必要查访那个人的底细,她还这么藏着掖着,几时能真的把事情定下来?她这到底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明宗便气得敲桌子:“说的就是呢!我都不知道她这脑子里到底装得什么!”
邹充仪默了一默,又狐疑起来:“四郎,不会是大姐其实没那么个人,原本就只是想要让你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吧?”
如果真的只是想嫁人了,但不知道怎么跟明宗开口,又怕明宗拖延着不办,那么祭出这么一招来,让明宗心生忌惮,然后快刀斩乱麻,找个合适的人下旨赐婚——这也不是不可能。
明宗想了想,一拍大腿:“大姐那脑子,还真不好说!我回头让德福换个方向打听打听。”
邹充仪抿着嘴笑:“大姐那脑子总比我快。四郎倒是回头好好盘问一下贵妃,看看她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明宗点头称是,然后又有意无意地问:“我交代沈将军关照你,怎么样,他来看过几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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