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却放下了方觚,懒懒道:“事情说完,我们就走。大正月的,谁没个三亲六眷地跑来跑去——裘昭仪,我没念过几天书,是个粗人。所以我喜欢有话直说,不喜欢绕来绕去。”
赵贵妃看着裘昭仪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有些不悦,便也弯了唇角,挑起眉梢,道:“我年岁大了,也不喜欢绕弯子。”
赵贵妃和贤妃又对视一眼,话说到这里都戛然而止,各自抬眼看着裘昭仪不语。
裘昭仪看着她们俩,觉得跟聪明人打交道,也未必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便笑了,道:“二位姐姐如何不肯多饮两觚?小妹特意备了两样酒,贤妃姐姐的是梅子酒,贵妃姐姐的是桂花酒。就为了让二位姐姐尽兴。怎么姐姐们面对着如此美景,却都没有酒兴?那可就是小妹这个东道主人不尽职了。”
二妃还不说话,却都敛了笑容,换了淡然面色。
裘昭仪放下方觚,笑道:“既然二位姐姐不欲再饮,那就撤席,换茶。待润一润喉,醒一醒酒热,咱们也就散了,如何?”
二妃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222.第222章 引线
沙沙在一边,轻手快脚地把茶炉扇旺,转眼就把三盏竹叶茶端了上来。
赵贵妃看着清亮的茶水,先惊奇地“噫”了一声,然后脱口赞道:“这样淡雅碧绿的茶水,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跟进来伺候的清溪看着那茶水,眼底神光微微一沉。
她认出来了,这是幽隐的众多花茶中的一种。
邹充仪的随身侍女中卧虎藏龙,有个桑九涉猎诸多,竟然能带着一院子的奴婢们做得出花茶,沥得出花露,制得出果脯,酿得出果酒;有个尹线娘除了擅拳脚,竟然已经开始跟着尚药局的人开始辨识各种毒药补药;有个小语擅诗文通笔墨精绣工,程充容十六年造就的一个剔透丫鬟便宜了姓邹的;有个邴阿舍管定了厨房,一应饮食无人能够插手;再有个横翠指挥若定,内院里竟然管得铁桶一般,如今各种消息都送出来得更加艰难。
这花茶还是花期、谢缤纷仍在时,从幽隐曲折流出来的。
各宫的掌事大宫女,无一不知。
只不过,赵贵妃深恨邹充仪,所以清溪虽然提及,但却不曾把那些茶往她面前端过。
可贤妃却是认得的。
贤妃看了一眼沙沙,又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平安,冷哼一声,纤纤玉手一指,一根葱管也似的白皙食指点在了那盏茶上:“平安,把这水给本宫泼了。本宫宁可喝雪水,也不会喝幽隐的东西!”
平安应了一声,便要上前。
裘昭仪笑着阻止:“贤妃姐姐好小气。不过一盏茶,她幽隐做得出,我绫绮殿也做得出。姐姐莫要草木皆兵了。”
贤妃冷笑一声,拂袖道:“你姑母那里各种幽隐出产,橘饼柿饼,腌梅制杏,各种果酒,各样花茶,她什么不往那儿送?就余姑姑疼你疼得能上天的劲儿,还少得了你的?再说,你家刀枪出身,你身边的丫头要么是异域狐媚,要么是拳脚高手,却偏偏没有在女儿事体上下功夫的人。你说你做的,我便是个傻子,也是一字不肯信的。”
裘昭仪面上一僵,不过一瞬,却又轻声笑了起来:“无妨无妨。这茶是谁制的都无妨。姐姐们今日不饮也无妨,反正日后,恐怕是要常见的。”
赵贵妃心里一沉,面色就放了下来。
贤妃却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裘昭仪。
清溪心底一声长叹,知道裘昭仪刚才那句话,才是今日的戏肉。
裘昭仪好整以暇,微笑道:“听说初七那日,我家那位圣人表哥,又去求邹充仪回宫了。虽然她又不肯,可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看来咱们这位邹娘娘,还真是在幽隐呆不安生。她回来,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儿了吧?”
现在幽隐的内院管得越发紧密,消息寻常送不出来,明宗第三次跟邹充仪提起回宫一事,赵贵妃和贤妃还都是第一次听说。
裘昭仪看到二人因这句话而皱起的眉头,心底暗暗欢喜:此事,已经成了五分!
沙沙在一边端走了三个人都不吃的竹叶茶,换了寻常的枸杞饮子上来。
裘昭仪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轻描淡写地再说一句话:“以后再想这样坐着安闲,只怕也难咯。”说着,竟然长身而起,叉手欠身,笑道:“二位姐姐既然有意回宫,小妹遵命起行。只是小妹习武之人,脚程快,就先走一步,不陪二位姐姐了。雪地路滑,二位姐姐慢行。”
沙沙服侍了裘昭仪穿上黑狐狸皮的大氅,两只微微碧蓝的大眼忽闪忽闪的,看了看清溪和平安,粲然一笑,然后跟着裘昭仪,一蹦一跳地走了。
赵贵妃和贤妃却都坐着没有动。
亭子里的仆从一个一个地低着头鱼贯退出。
不过几息的功夫,亭子里仅剩下赵贵妃和阮贤妃主仆四人。
阮贤妃自己伸手取了枸杞饮,看了看,却不肯饮。口中道:“平安,你到外头去。”
赵贵妃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清溪。
平安和清溪都低着头站起,慢慢地退到了亭子之外,站定,两个人,不约而同,微不可闻地,都叹了一口气。
听到身边细细的声音,两个人抬起头来,彼此对视一眼,惺惺相惜。却又不敢交流,各自又都低下头去。
赵贵妃看看阮贤妃,目光转向了亭外,裘昭仪袅娜的身影还在不远处踟蹰。赵贵妃低声道:“我再也想不到,让咱们两个人联手的,竟然是她。”
阮贤妃懒懒地倚在坐榻上,也摇摇头,漫声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呢,想来也正常。姓邹的现在就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她不忿,却又不敢公然自己出手,所以才给咱们俩牵线,让咱们俩出手,她在一旁坐收渔人之利——这小丫头,心思还不少!”
赵贵妃低了头,寻思半晌,方徐徐道:“这倒无妨。一个小丫头而已,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就算有什么,也不过是你我一反手的事儿——她的消息倒是有些意思。你怎么想?”
阮贤妃轻轻笑了:“我?我手中无人,身上无宠,就算有一万个主意,又能如何呢?”
赵贵妃久久地看着她,不由得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恰好,我有人,也能劝圣人分给你些宠。”
阮贤妃想了想,笑容扩大了一些,有些玩味:“别说,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敢想,也算计得足够周全。”
这次见面其实一丁点都没有保密。
明宗、裘太后、戴皇后甚至邹充仪,还不到晚上,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次赏梅真的是为了给戴皇后做灯。
但裘昭仪却若无其事地拿着二妃的手令开始一家一家地走访嫔御,笑语嫣然地讲解她们需要做的事情,如何裁绢、如何打稿、如何画、如何绣;然后交代了凌婕妤帮忙收集,魏充媛负责将收齐的材料交到高美人手里;高美人则需拿着所有的东西,亲自到绫绮殿,在裘昭仪本人的监督下,亲手把整个灯做好。
事情安排完了,天将定更,裘昭仪方坐到自己殿里暖和的坐榻上,倚着大大的软枕,怀里放着暖炉,手里捧着青瓷高足碗,舒舒服服地喝着自己最喜欢的热酪浆,闲适地浅笑:“台子搭好,就看这两个老女人要怎么唱了。”
沙沙在一边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而是心心念念地想着每年上元看到的那些漂亮的灯,好奇地问:“小娘,那个走马灯,做出来好看么?”
裘昭仪看她一眼,笑眯眯地:“好看呀!尤其是高美人的舅舅家都是手艺人,她做灯的本领是一等一的。若是做不好,我抽她的鞭子就是。”
沙沙又想了想,方奇道:“可高美人应该是良籍啊,小娘怎么能抽她呢?”
裘昭仪浅浅地笑了,口中吐出的话森冷入骨:“良籍?一个三代前才脱了贱籍的下贱女人,也敢在我面前说她是良籍?这种人,我肯花力气抽一顿鞭子教训她,都是赏她面子——莫怪文婕妤看不起她!”
漠漠听了许久,到这里方开口道:“小娘是不是又想去骑马打猎了?婢子觉得您最近有些手痒的样子。”
裘昭仪咯咯地笑出了声:“还是漠漠知道我的心。等看完上元的灯,咱们跟表哥说,出城打猎去!”
沙沙和漠漠顿时都流露出一丝喜色,沙沙嘴快,脱口道:“那婢子要去跟沈昭容借弹弓!那东西打兔子眼睛最合手了!”
裘昭仪脸色一沉,抖手把盛着酪浆的青瓷高足碗砸了出去!
漠漠看了沙沙一眼。
沙沙早已经悔得脸上一片红,低着头弄衣带,一声儿不敢出。
漠漠轻轻叹气,回身高声吩咐:“来人,收拾。”
裘昭仪已经又平静下来,虽然没有再次笑逐颜开,但怒气却不似刚才那样明显了,平声道:“这世上不识抬举的人太多,我生不起那样多的气。我们正式撕破脸,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你们跟她不要走得太近,省得以后心里更加难过。”
漠漠点头称是。
沙沙忙也猛点头,想了想,道:“沙沙知道,小娘和皇帝一样,都是骄傲的人。所以,那些人,我们不计较,是因为不屑,而不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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