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帝封了那么多位贵人,若说贪新鲜的,带上一两位也没什么不可以,尤其是到了草原外头,离京甚远,若有个什么需索,找谁去?以往伴驾,德妃,淑妃,和贤妃都轮流去过,今年就算是轮到如嫔和钟昭仪也正常,可如嫔大着肚子,早先说孩子没了,而今又隆了起来,宫中早已是流言四起,钟昭仪更像是许久不得圣心的样子,大伙儿正琢磨不透的时候,皇帝突然宣布后宫里那么多位主子,只带一个人,就是那位只有才人封号的上官蔷,叫众人感慨人生真是跌宕起伏啊。
原先那些落井下石的瞬时没了声息。
上官蔷狠狠怔楞了一下才堆起笑道:“之前在钟粹宫还真是多得了姑姑的提点,不知此次行猎,姑姑可在随扈名单之中?若是同去的话,也好有个照应。”
瑛时怏怏的摇头道:“奴婢哪里有这个福分。内侍监倒是有一些人跟着去,毕竟陛下的事物要人打点,但轮不上咱们钟粹宫的。”
“哦?”上官蔷用绢帕掖了掖嘴角道,“其实我倒是特别欣赏姑姑的,可姑姑是宫里得力的,不能轻易就讨到我宫里来,委屈了姑姑不是!我左不过就是一个才人。”说着,幽幽一叹。
瑛时讨好道:“娘娘哪里的话,奴婢就是再往上走也还是个奴婢,岂能越过的主子们去?至于娘娘的前程,娘娘更是不用挂心,那些小人不过得意一时,陛下只赐了娘娘才人的封号自然也有陛下的用意,毕竟娘娘之前家里已经出过两位贵人,若是一上来就定的太高,难免惹人闲话。陛下心悦娘娘,从随扈只带娘娘一个人去就看得出来。届时在草原,娘娘得了圣心,再封妃也不迟,更能堵住悠悠众口,想来陛下是这样的打算。”
上官蔷脑子是不好使,但特别听的进谗言,想了想点头道:“姑姑在宫里行走的多,确实是蕙质兰心,此番去草原,蔷儿还定当要去求陛下做个主,把姑姑也一并带了去。”
瑛时闻言立刻喜上眉梢:“为娘娘奔走是奴婢心甘情愿的,奴婢在此就先谢过娘娘了。”
上官蔷柔媚一笑:“哪里的话,举手之劳罢了,以后需要姑姑帮忙的时候多着呢。”
瑛时连声道谢,退了下去。
*
到了出发的日子,九城戒严,未央宫里里外外的都是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皇帝亲自统帅的先锋营,骁骑营,锐武营身着铁胄铠甲,手中刀枪斧钺肃然林立,却安静得没有半点儿声音。
蕊乔是接了旨亲自到未央宫来的,她在夜里偷偷摸摸的来过这里好多次,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提起裙摆一步一步的踏上玉墀,还是头一回,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语的感受。
她走到宫门口时,海大寿开了半扇门略一躬身引她进去,她不由自主的回头,只见阳光下,整个京畿尽收眼底,市坊规划整齐,沿街的商铺鳞次栉比,城郭门衙固若金汤,这是他的江山,他在走之前只召了她一人,他要她来看。
她推门而入。
殿内两只瑞兽吐着飘渺的青烟,皇帝还斜靠在床上看书,见她来了朝她咧嘴一笑。
蕊乔心上一暖,加快了步伐走到他身边去,道:“还不走吗?都什么时辰了?”
皇帝摆下书:“没见过你就不走,还来得及。”
他穿着中衣,略显单薄,头颈里有她前几日捏的红印子,现在瞧上去倒像是欢爱后留下的痕迹,怪难为情的。蕊乔垂眸,蹲下身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一只膝盖便跪了下去,抵着床沿的踏板,捧起他的双脚搁在自己腿上替他穿鞋袜。
皇帝的脚不小心触碰到她肚子前的柔软,心上一震,忙拉她坐到自己腿上来道:“你这是干什么,魔怔了吗?好好说话。”
蕊乔‘嘻’的一笑,双手环住他脖子道:“非要我拧了你,骂你两声,你才觉得我是在跟你好好说话了是吧?”
皇帝嘴角一抽,懊恼道:“就是,听起来很不对的样子。”
蕊乔咯咯直笑,皇帝动情的望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肚子,眼底浮上一抹难过的神色,手感到底是不一样,原本里头是个孩子,活生生的一条命,现在是个软布包,他哑然道:“成天驮着这么一个东西,怪难受的吧?”
蕊乔抿了抿唇,笑的有些勉强,摇头道:“还好。”眼角却是耷拉着的。
皇帝心上一疼,亲亲她的额角道:“朕以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蕊乔一时有些答不上来。他说了很多,他指的是那一句?
皇帝搂着她的肩膀道:“朕以前说过,凡是那些欺负你的人,朕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们。你要相信朕,不管将来听到什么。”
蕊乔眼角一湿,故作镇定的轻轻‘嗯’了一声道:“记得,记得真真儿得,只许你自己欺负我嘛。”
皇帝气极反笑:“是,只许我欺负你,其他人都不行。你就在宫里给我好好呆着,当然了,如果你有把握别人伤不了你,你爱招惹谁就招惹谁,尽管招惹。等五哥回来,咱们收网,就叫那些人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蕊乔点头,她想说其实只要你有心就行,就算办不到也没关系,起码你真的想过要替我报仇,但她张了张口,没出声。
皇帝的衮服上玄下纁,她替他将衣服一件一件从里到外的套起来,像个妻子为出远门的丈夫整理一样,他的腰线很长,卧龙带子一束,更显得整个人修长挺拔。又拿了篦子替他梳头,戴上冠冕,仔仔细细的瞧了没有差错才算完。
皇帝握着她的手在掌心里轻轻的揉捏把玩,拇指在她食指上打着圈儿,很有点留恋不舍的味道。
外头吉时一到,击鼓壮行,御前大臣在午门前点燃了炮仗,哔哔叭叭的轰鸣。
侍卫仪仗手中的兵器在地上一顿,‘呵’的一声,整齐划一,似是军队出征,整装待发一般。
蕊乔催促他:“快走吧。”
皇帝扭扭捏捏的,问道:“那个……临行前,你就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蕊乔脸一红,半撇过头去道:“没呢,走吧。”
皇帝争辩道:“怎么没呢?我之前明明吩咐你带来的,快交出来,五哥去一个月呢,见不着你,你得给点儿信物让我有个念想。”
蕊乔指着自己绣给他的香囊道:“喏,这不就是念想嘛!”
“这不算!”皇帝耍赖道,“你让我整天看着一个‘五毒俱全’的香囊把上头的癞蛤蟆当成你呀,还是把蜈蚣当成你?亏你好意思说。快,快把肚兜交出来,你要不交,五哥可就现在扒了,当场扒了带走。”
蕊乔跺脚:“要不要脸呢,你可是九五之尊呐!”
“要肚兜不要脸。”皇帝道,“横竖你以前总骂我,无所谓了,快,外头等着呢,到时候等急了可不赖我,我就说是你害的。”
蕊乔只得从袖子里掏出小小的一方粉色锦缎出来,绣的精细,没出嫁的姑娘只绣个轮廓,等出嫁了再把夫君和自己的模样填上去,而今蕊乔的这肚兜是皇帝亲自下令定制的,要她自己完成,绣的是她和他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唉——她都不好意思说,只用手捂着半张脸推他道:“走,走,快走。”
皇帝把肚兜捏在手里嘿嘿的笑,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旋即藏进胸口里,认真道:“那……我真的走了啊。”说完,捧起她的脸,郑重的亲了亲她的嘴角。
余温还未散尽,他已踱步到了门边,蕊乔突然眼角一湿。
谁知大手堪堪够着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门还没有推开,蕊乔就见到他不知怎么的竟又踅回身,发了疯一般的冲过来抱住自己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她有点儿吃痛,却没有抗拒,而是选择热烈的回应他,他似受了鼓舞,愈加深入和缠绵,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松开她,理了理她的鬓发道:“朕会争取早些时候回来,不必担心。”
蕊乔说:“我省得,你若不回来,我就到御花园里摔一跤,回头把布包拿了就没事。”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道:“傻。”顿了顿又道,“笨。”
“等朕回来。”说完,才是真的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扇门,阳光照进来,蕊乔站在他的身后,觉得真是刺眼,眼角酸酸的,那么想流泪。
他说去不久,其实皇帝行围,全凭各人兴致,先帝在时,在外呆了半年也有的,以前他每年出去,她在掖庭也没少为他打理过,从吃食上的,到针线上的,各种东西都要备齐,尤其是行围容易受伤,御医会一道跟去,药材自然也要一应俱全。但她每一次都只专心的当差,各宫的师傅们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做,还没有哪一次如眼下这般忐忑,甚至有几分焦灼的心情。像是怕极了他一走了之就此不回来了。
她倚着门看卤簿仪仗浩浩荡荡的路过街市,他出了城肯定就改道骑马,十余骑亲兵跟在身后,在黄土壅道上纵声呼喝,恣意急促的奔驰,马蹄踏灰,滚起长长的一条灰龙。离她越来越远。
她在未央宫一直呆到金乌西坠才回去。
☆、第六十二章
皇帝秋狝,虽则随扈比之以往已经精简了不少,每天顶多也只有行十二里路,从京畿到围场约莫一百里,估计十来天便可以到。这一路上由御前大臣统领跸警,只听得马蹄声橐橐和车轱辘滚滚,不见半点儿人烟,每五十里又有一座行宫供皇帝歇息,照理说是十分的安静。可一旦入了夜,玉润河上花舫林立,丝竹琴弦声轻杳,仍是顺着河流而下,因着特别的寂静,断断续续的飘进了行宫。众人本就风尘仆仆,皇帝无趣,宫眷们更是闷的慌,春才人便以扇柄轻轻抵开窗户,伴着晚风,学着花舫姑娘的调子哼唱,余音绕梁,听得所有人如痴如醉。陛下漏夜循声而来,见是佳人,当即龙心大悦,封为春美人。之后从行宫到围场又走了五天,轿子里都是春美人伴驾,给皇上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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