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燕娘点头道:“是呢,发出来了,那就不是内伤,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说话间,郎中也到了,韩燕娘忙揽了儿女往屏风后头躲了,由宋平引了郎中来。那郎中本地人,并不会官话,说的话儿宋平半懂不懂的,两人都急了一头汗。韩燕娘命果儿出去说:“请郎中开个方子不就结了?”又记下来,必要买雇两个听得懂官话的本地丫头仆妇才好。
郎中开的方子也都在理,皆是活血化淤的。韩燕娘家里有个久病成疯的老娘,父亲也是病故,于医理上是粗通,扫了一眼见没什么问题,对宋平道:“快过年了,药不好配。看家里有常备的药,合用的拿来配了,不合用的再去外头药铺子里抓。”
又对贺敬文道:“我先将孩子们送去吃晚饭,大冷的天儿,他们还小,禁不得冻饿。命厨下给老爷做些热汤水。”
贺丽芳心道:可是奇怪,如何不劝?
贺瑶芳却为亲爹担心:被婆婆算计了出头来当恶人,又见丈夫这么个样子,心里憋着火儿呢。越憋,火气只会越大,不会憋熄掉,不知道发作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娘,求饶爹一命!
到底是前太妃的生活经验丰富,准确地猜到了几个人的心思。寡妇只有一个儿子,那是万万不能让自己成为儿子眼里的恶人的。哪怕儿子有错,她也不能说得过份了,得哄着。可这错是不能犯的,就得找个恶人来整治。张老先生估计就是猜着了这一点,才什么都不提,只要袖手旁观,这事就得落到韩燕娘的头上。看来,老狐狸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东家老实当傀儡了。
至于老安人,贺瑶芳并不觉得她老人家的如意算盘能够打响。做事就是在立威,韩燕娘恶人做得久了,威信自然就能树起来。贺瑶芳可不相信这位后娘是会哭哭啼啼摆忠臣脸死谏,旁的什么都不做的小媳妇儿。
正好!贺家需要这样一个人。
仰着头,就着灯笼与微弱的星光,恰看到韩燕娘线条变得渐渐硬朗的下颌。又想为亲爹讨条命了==!
韩燕娘并没有在儿女面前发作,好声好气将人送去吃饭,看着俊哥回房去睡。自己向老安人说:“伤势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严重,看他的样子,今天不敢深劝,明日继续说他。”
老安人道:“别拖太久了,夜长梦多。”
韩燕娘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又亲自送女儿回去休息。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丝儿也不见错,贺瑶芳几乎要以为方才只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韩燕娘亲自给她擦脸,何妈妈有些惶恐地颤着手欲上来接手巾。
韩燕娘道:“没事,我心里闷,你不用管。”
贺瑶芳很懂事地问:“娘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是一样的啊,你要怎么弄我爹,告诉我一声,成不?
韩燕娘笑着给她擦了脸,解了头绳梳了头,手在被窝里从上摸到下,一面给她脱皮袄,一面说:“没有。就是闷了。”手上不住,动作虽轻,却是越来越快。终于将小闺女给扒得只剩中衣,将人塞进被窝里,掖好了被子,才长出一口气,俯身道:“你还小呀。”
“是呀。”
韩燕娘一乐:“我小的时候,听我爹念白乐天的诗,还不以为意。长大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是全明白了。”
前太妃的知识体系十分混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知道这首诗,便问:“是什么诗呀?”
韩燕娘一怔:“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也罢,你们总有我呢,总不叫你们像我这般命苦……嗐,竟是叫你们倚着我了么?还是要‘由他人’。”
要真是个孩子,自然是不懂这句话的,因为不懂,过不几天大概也就忘了。贺瑶芳却不是个真孩童,对此言感触极深,颇怜这继母嫁了个奇怪的丈夫又遇着了这么个精明的婆婆。再想自己,也是遇人不淑,好在她最后……
头一回这么地明晰,将自己的心意理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并不想苦乐由人,谁折腾我了,我就让他去死。我、不、认、命!上辈子没认,这辈子也不会认!
从被窝里伸出两只胖手来,抱住了继母的一条胳膊,前太妃:“娘——”
“哎~”
“娘最好了,娘一定行的。”
韩燕娘微微一笑,将两只小手合在自己手里,亲了一口:“你们别怨我狠就行了。”
“o?”贺瑶芳睁大了两只眼睛,神色之间十分无辜。
韩燕娘将小闺女的胳膊塞回了被窝,摸摸她的大脑门儿:“好了,睡吧。”
贺瑶芳默默地给她加了个油,十分期待她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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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有心事的不止是韩燕娘。
张老先生才吃完饭,饭后半盏茶还没喝完,谷师爷就来了。张先生挑挑眉,心道,你对这县衙可是真孰!按律,到这个时候该是宵禁的。别说县衙里了,就是大街上,也不能给人随便走,偏这谷师爷就在这时候跑到县衙里来了。张先生立时便决定:必要将这谷师爷留下来!他在这里就是地头蛇!如果有可能,再问一下,原本的刑名师爷是谁,好好地将人再聘了来才好。
至于他自己,那就更好办了,他还是贺家的西席呢。
两人坐定,谷师爷也不兜圈子了,很是为难地问:“前辈……一直在东翁府里?东翁一向如此?这般性情,可不大适合啊。”
张老先生笑道:“适不适合,得看咱们怎么做。”
谷先生道:“做幕僚的好比做先生,手段高的,将那淘气的学生也能调弄得懂事了。然而,若是天生不开窍,凭你手眼通天,也是不成的。武乡侯,谁能说他笨呢?偏偏遇上了刘阿斗不是?”
张老先生连连摆手:“聪明有聪明的办法,笨有笨的办法,谁叫咱们是吃这碗饭的呢?哪怕先主有遗言,武乡侯又真的能取而代之么?还不是要鞠躬尽瘁?”
“前辈此言差矣,我是天子之臣,不过吃着这行师爷的饭而已。”谷师爷并不看好贺敬文,认为他熬不过多久,甚至想劝张前辈也准备好后路。
张老先生也不喜欢这位东家,却又触动了一份情怀,必要留下来,将这叛乱的火苗掐熄了才好。若是自己现在逃了,日后真有生灵涂炭的事情发生,他是会良心不安的。是以极力劝阴谷师爷:“世上最难劝的,反而是聪明人。且留一月,如何?”
谷师爷将身子倾向张前辈,微晃着脑袋道:“前辈这么有把握?”
“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张老先生笑得像个弥勒:“到来看龙抬头,东翁没再惹祸,你便依旧与我做同僚,唔,添个彩头,我出十两棺材本儿。若惹了祸,随你走。”
谷师爷在本地做惯了师爷的,也不想挪地方,张前辈能事情办圆了,他也乐见其成。反正他是按月拿钱,多呆两个月也不吃亏。谷师爷道:“也罢,我赚两个钱好过年。”
两人击掌为誓。张老先生便问刑名师爷。谷师爷道:“他呀,被先前那位带走了。”
张先生只得惋惜作罢,又留谷师爷住宿。谷师爷果然说:“晚了,我还是回去罢。”张先生笑道:“这么冷的天,一个人走夜路怪孤单的,我寻个人陪你去。”因命自己的小厮送谷师爷回家,小厮回来,将谷师爷一路遇的什么人,认得的告诉名儿,不认得的说其职守长相,张先生一一记下了。
谷师爷尚不知张先生探着他的底,对他如此熟门熟路能摸进县衙已经有些戒备了。只想等着看这先生如何摆布这新知县。
不幸第二天他早早赶到了县衙,却被告知新县令“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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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还没吃早饭,就听说“老爷病了”,还怔了一下:不是伤了么?哪里来的病了?旋即领悟:这是要被软禁了吧?
悄悄看一眼韩燕娘,只见她面色如常,再看罗老安人,她虽皱着眉,也是默认了。贺瑶芳心里摇头,已经能猜着这两人的角色分工了,无非是韩燕娘扮黑脸儿,压着贺敬文不令他自由行动,更不令他写奏本。罗老安人扮白脸,必得是一脸的不忍与无奈:你媳妇儿,我管不了。
这样老安人顶多是一个“软弱慈母”,韩燕娘就是个悍妇。若真是韩燕娘要辖制这母子二人,眼下她光凭弄死几个流寇的威信也是做不到的,母子二人总有一二忠仆,可悄悄传递消息。估计是罗老安人暗中纵容,令仆妇们以为老安人也怕着太太。这样,事情做成了,韩燕娘受其谤,老安人享其利。这算盘真是绝了。
只可惜,这戏一开锣,怎么演就由不得班主了,得看那唱戏的想唱成什么样儿。老安人示弱了,仆妇最会看人脸色,一旦叫他们觉得“太太不好惹”,日后别人在这家里说话,可就没有太太说话管用了。
也不知道韩燕娘跟老安人是怎么讲的,老安人又答应了什么,贺瑶芳只知道,这两个女人口径一致:“你爹病了,要静养。”
这是软禁呐!
贺瑶芳不免有些担心。贺敬文这样的人,撑到了最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像容尚书那等高人,哄着他,怎么哄他就怎么听话。要如汪知府那般压着他,怎么压他怎么反抗,打掉他满嘴的牙,他都不带改口的。就怕韩燕娘这一手触了贺敬文的逆鳞,贺敬文越发犟了起来,他是知县,总不能一直不露面儿。一旦叫他得了机会,怕会作得再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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