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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精校出版] (知夏)


  说话间,便有个窈窕女子姗姗从轿中走出,却是鹅蛋脸儿杏眼粉颊的一位美人。她见了郭殷也不行礼,只婷婷立在园中,便是站在那里就如一枝兰花一般,一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郭殷猜不出她的来历,便向佛图澄望去。佛图澄哈哈大笑道:“郭将军勿要多心,此女乃佛前虔心供奉的信女,老衲瞧她有佛缘,便收她做个俗家弟子。”郭殷点头道:“也好,那这位姑娘……”他一迟疑,看向那女子,却听她脆声道:“我叫樱桃。”
  “就请樱桃姑娘去暖阁暂先安歇。”郭殷在中山王府极得威望,便使人为她引路,谁知樱桃摆手道:“我识得道路。”郭殷微微诧异,却见她果然轻车熟路,自是往暖阁方向去了,一时间他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佛图澄入了暖阁,便见石虎却是换了汉人的宽襟衣袍端坐在正中,不由得高声赞道:“王爷好生风雅。”石虎无奈摇头:“当今圣上喜好文咏,又说汉装阔雅有上古遗风,让我等都着此上朝。”郭殷跟随其后,却笑道:“雅虽是雅致,上马弯弓哪有胡服便宜?”佛图澄在右侧软榻坐定,笑叹道:“少年天子,难免多些少年心性。喜猜忌,也是自然。”昔日石勒在时,并无许多繁规冗俗,胡人冠喜佩刀,入宫上朝亦不离身。可自从换了汉装,却连佩剑弯刀一律都卸了,入宫时专有黄门搜查。
  石虎嘴角划过一抹讥讽:“小子无见识。”
  正此时有小童送茶上来,郭殷见他们事议机密,便赶紧闭好门窗退了出去。佛图澄接过茶乐呵呵地尝了一口,说道:“昔日先帝在时,曾说今世非承平,不可专以文业教也。”石虎双目一闪:“先帝果真如此说?”
  “自是当真,”佛图澄笑道,“那日永宁寺壁画完工,陛下携中书令徐光、车骑将军夔安去看,那日正巧国舅程遐也在,以壁画上卧冰求鲤之事称赞太孙仁孝温恭,彩衣娱亲不输古人。当日先帝听了几位大人对太孙的称赞,却说了那一番话。”
  石虎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叹道:“今上实不肖先帝,如何守得住基业?”
  “那日程大人也有这样的担忧,”佛图澄语出惊人,缓缓地道,“当日陛下话音落了,程大人便道‘中山王雄暴多诈,陛下一旦不讳,臣恐社稷必危,宜渐夺中山威权,使太孙早参朝政’。”
  石虎暴怒而起:“当日秦、赵二王都在,他们对太孙虎视眈眈不利已久,这程老贼却只进孤的谗言?”
  “何止程邃大人,连徐大人也道‘中山王勇武权智,群臣莫有及者’。”佛图澄抚须而笑,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
  石虎盛怒之下忽而冷静下来:“既是群臣密议,国师如何得知?”
  “老衲虽不在阁内,但永宁寺的哑仆都在。”佛图澄笑而望他,目中似有波澜,“大王若不信老衲所言,可去问车骑将军夔安,当日他也在场。”
  石虎已信了九分,他起身在房内疾行兜了几圈,眉间浮现恼色:“小人竟敢害孤。”他微顿了顿,又问道,“先帝怎么说?”
  “先帝说,如今天下为未平,兵难未已,太孙冲幼之龄,需有强辅。季龙是朕的左膀右臂,亲同子弟,这才委以伊霍重任,哪里像爱卿们说的这样?倒是爱卿身为帝舅,日后辅佐幼主之时,不得擅权。先帝这席话说的可谓是疾言厉色,当时几位大人都跪在阶下,汗如雨下不敢抬手。”
  石虎听罢,怔然片刻,叹道:“叔父到底信我。”虽是今日才听说当年事,他仍觉惊心动魄,若当日石勒真听了徐、程之言,那今日恐怕他坟头的草都寸高了。
  佛图澄摇头叹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陛下当时虽这样说,但程遐大人并不肯作罢,直到陛下出永宁塔时,还大声道‘陛下不闻魏帝信赖司马懿父子,反遭鼎祚沦移,陛下若不除中山,臣已见社稷不复血食矣!’”
  石虎闻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们实在欺人太甚!幸好叔父未曾信他们。”却见佛图澄笑而不语,石虎忽然觉醒:“这是何时之事?”
  佛图澄屈指而算:“约是前岁元节之前。”
  石虎蓦然不语,面如死灰。半月后那一顿银鞭赏赐下来,抽得他众叛亲离,想不到竟都源于此。他面上涌起一股血气,竟有几分狰狞之色,怒道:“此仇不报,孤誓不为人!”
  佛图澄一眼望穿他心底,忽而笑道:“大王可想知您的命格?”石虎愫然而惊,低声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却见佛图澄屈指闭目,半晌道:“大王命格贵极,金木俱旺,如今还是潜龙于渊,一朝飞龙在天,此命更要贵不可及。”
  已然位极人臣,再贵不可及那边是……石虎眸光一闪,正色道:“国师噤声。”
  佛图澄淡笑:“程徐二两人逆天而行,妄图阻断龙气,自遭天谴。”此语却越发露骨。石虎将信将疑,面露尴尬之色,低声道:“时也,命也。如今陛下已登基,孤不再做此想。”语中却有憾意。佛图澄苍声大笑,“大王天命所系,日后大王若不能荣登大宝,便剐了老衲这双眸子去。”
  石虎望定了他:“请国师指点,孤如今该做些什么?”佛图澄抬眼又闭眼:“时机未到,大王无需心急。”他顿了顿又道:“老衲安排一个人去了长安,日后也许能为大王所用。”
  “是何人?”石虎疑问道。佛图澄凑近石虎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石虎将信将疑:“此人无赖出身,可堪重用?”
  “能用与否,全在天王如何去用了。”
  石虎沉吟道:“此事到不着急,先按大师的安排便是了。”
  佛图澄见他并不全信自己,不由心中冷笑,又道:“三日后陛下将临府上,王爷还需早安排好接驾事宜为上。”石虎愫然而惊:“此话当真,孤怎全然没有听到消息。”佛图澄笑道:“这便是当今圣上的厉害之处了。”

29.庆宫春
  中山王府自失火后,依原样又重修了一座王府,规模何止数倍于从前,可殿阁楼台布置如旧,若是故人来访,自是能寻出几分不寻常。众人已得了旨意,中山王石虎早已携了部从在门外跪候,此时天气刚刚转热,一到中午蝉鸣不止,更惹暑意。众人身着厚重汉装,在门外跪的久了,便觉汗湿重衣,偏生天子面前不得失仪,众人跪的着纹丝不动,内心却早已叫苦不迭。
  不知疲惫的蝉鸣声忽的忽地晏了,却是礼乐齐鸣。众人心头一震,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却觉面前尘土飞扬,竟是仪仗在府门外停驻了。
  石宣登基后还是第一次来中山王府,虽是简服出行,仍旧带了侍从校尉,此时他下了御辇,却是握住了跪在最前的石虎的手,笑道:“叔父乃国之柱石,不须多礼。”石虎顺势而起,竟笑道:“老臣年老力衰,是跪不得了。”石宣身后的校尉们人人面露异色,偏偏石宣似是毫无察觉,俯身抱起了一旁的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笑道:“这是璲儿吧,如今已这样大了。”
  石璲今年已有两岁半了,正是咿呀学语童言无忌之时,他一壁一边咬着白胖的手指,一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石宣,忽然伸手去揭石宣面上的金面具,口中咯咯笑道:“驾……驾……”
  虽是无知孩童,但天子如何能受辱?石宣身后的侍从臣子激愤万分,而带石璲的乳娘亦吓得面色煞白,连声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石虎亦厉声呵斥道:“璲儿,不得无礼。”口中说的虽严厉,可一双鹰般的眸子却是紧盯着儿子的,唯恐有半点闪失。石宣瞧在眼里,淡淡一笑便将石璲递还给她的乳娘,拿出帕子擦了擦面上的唾沫:“稚子无知,虎叔何必放在心上。”石虎又厉声训斥了那战战兢兢的乳娘几句,这才回头说道:“多谢陛下宽宏。”
  众人进了中山王府,便先向正堂而去,里面早已备好席面,俱是丰美佳肴,鹭鸶饼、日月柱、荔枝肉、天喜黄芽……一时琳琅满目,也不一一数尽。宫中内侍先拿银箸每样都一一尝过,这才点头。
  樱桃坐在厢房中枯等了一炷香,眼见着茶盏见底,也无人来招呼,便起身四处走动,一眼却瞥见厢房的案台上浮灰堆积,却有几本册页散落其中,页角泛黄,隐约露出几个熟悉而隽秀的字来。她正待拿起细看,忽听外面门杼轻响,她心中又惊又喜,赶忙垂首而立,半晌却不闻人声。她抬头看时,只见佛图澄站在面前,一抹失望之色便无法隐藏:“怎会是大师?”
  佛图澄眸光一闪:“你可想好了?”樱桃低头不语。佛图澄微微皱眉,不悦道:“修行在个人,小冉将军为你作保,老衲已将你引入门中,你何必还做他想?”
  樱桃声音里带了哽咽:“到底与当今圣上有缘,让我怎能甘愿,只求大师今日帮我了结这一痴愿。”佛图澄长叹道:“罢了,痴儿。合该你命中有次波折,本是九天金凤的贵命,偏要做只扑灯投火的飞蛾,帮你也无不可,只是日后休要后悔。”樱桃大喜过望,擦泪道:“奴婢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大师的深恩。”
  佛图澄叹息而出,不久便有宫娥来引樱桃去内室,先换了中山王府的侍婢衣裙,那宫娥又要为她簪发,樱桃摇头道:“不须了。”她这一头长发乌黑油亮,最是自得,便取了点桂花头油细细抹过,果然越发增添容色。对着铜镜,她松松绾了个坠马髻,也不饰珠玉,只在发边斜斜簪了一枝玉兰。宫娥惊道:“这恐怕不妥。”樱桃转眸间自有一股威严态度:“谁又敢说什么?”那宫娥果然不敢言语。樱桃在容貌上颇是自负的,粉黛一概不取,口脂点了指盖大小的一绛,对镜再照,果然清丽异常。可她眉间郁色一转,略是迟疑片刻,还是在两鬓贴了飞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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