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心里惊疑至极,偏偏面上不带出半分。她缓缓踏足而入,只觉此时房门打开,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盘旋飞舞,耀得她眼目晕眩,好一阵她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正中间的楠木冰梅纹隔扇横眉上挂着“泉霖碧梧”的匾额,一望便是那人再熟悉不过的手书字迹,擦得干干净净的花梨边文竹心五屏风放置在中间,屏风前一张楠木雕云蝠的开光卷足书案,旁边立一对黑漆乌木高香几。室内一并几案台榻,都漆以墨色。书案上笔墨收拾齐整,笔是江南运来的檀香管貂毫笔,砚是金镶水晶砚,一望都是御用之物。
地上铺着厚厚的墨底云芝纹毡的织锦垫,绣绘错金丝海水龙纹,屋内没有彩绘纹饰,干净素整。中楹置御榻分为东西两间,外间案榻旁陈列宝玩与各色古鼎彝器,鸾翎扇错落高低,中间用夹绸软帘串起,却恰好隔住视线,瞧不清内间。
只一瞬,她便觉得屋室里淡淡的龙涎香气熟悉异常,正是那人惯用的。
郑氏再无怀疑,心里忽然紧缩了一瞬,直觉告诉她多年困扰的那个谜题的答案就在里面。小黄门瘫坐在地上如同死灰,还想尽职阻拦,小声道:“贵妃娘娘……这里只有……只有天王陛下才能进去。”
郑氏置若罔闻,她快步绕过书案后的屏风,须臾间,一幅绿绢底楠木框的画像就挂在墙上,简直是猝不及防的与她对面。
这一瞬间,她屏住了呼吸,仿若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画上只有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约莫二八年纪,肤如凝脂,眉若春黛,尤其一双似笑非笑的杏核眼,里面好似蕴藏着说不尽的天真烂漫。那女子巧笑嫣然地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笑盈盈地正面而对。
好似一块巨石直击在她心上,她愕然半晌,只觉胸口一股腥气直翻上来。
居然是她,竟然是她。
风吹得殿角的铜铎叮当作响,好似在奏一曲愉悦的秋乐。
郑氏呆呆地驻足在那幅画前,却仿若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
1.因缘会
雨绵绵地下了一整日,天好似漏了个窟窿一般,怎么也下不尽。乌霾压着长空,阴沉沉的看不到日头。往年里这时节本该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可今年却反常的冷得瘆人,前些日子刚立冬,便一连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眼见着街上积雪还未扫尽,竟又接着下起雨来。天气太寒,雨一落地便结了冰,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此时冷冷的北风乍起,街上行人便都裹紧了衣衫,拄着油伞越发行得快了。
忽然间一列骏马飞驰而过,整齐的马蹄声敲得青石的路面一阵嗒沓作响,打破了这座河边小城的宁静。马上的人皆是盔甲重胄,雨水沿着笔挺的牛皮靴面四溅开来,恰若雨中盛开了一朵朵水莲花。
路上的行人见状早已躲闪了开,唯有一个街边手捧陶瓮的小姑娘避让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她衣衫本就单薄,此时浑身湿透,更是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她双唇紧紧抿住,不敢哭出声来,只将那陶瓮抱得越发紧了。
忽然头顶上一黑,她只觉身上一暖,竟是一件大氅落在了她身上。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只见在自己身旁竟然立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是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人。
须臾间,马上的青年翻身下来,此时他把大氅给了她,便只着一身戎征劲装,却更见身形瘦长,行动极是矫捷敏健。那青年人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望向她,只见他约是弱冠之年,面容清俊,眉飞入鬓,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透出锐利的光芒,竟隐隐有几分碧色。她心里一跳,竟是不敢与这样眸子的人对望,慌忙低下头去,双手牢牢地抓紧了面前尚有余温的陶瓮。
“陛下。”只听这青年人忽然开口喊道,声音倒是清朗得很,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青年人已双膝跪在地上。紧跟着许多马声长嘶,似是行人与军马都停了下来。人们便都跪倒在地上,齐声呼着“万岁”。在铺天盖地的呼喊声中,有一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
她心里骇得发紧,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面前正是一摊积水,只伏身在泥中,眼角余光偷瞥,只见身边是一双明黄锦缎织成的平靴,靴上绣着浅浅的金色龙纹。而身旁跪着的那青年人亦是微微一抖,从发梢垂下的雨水恰滴在她的手上。
少顷,只听一个长者的声气道:“胤儿,怎不事先告知庶民避让?”语声苍老,颇有几分责怪之意。
她心里越发慌张,忽然竟觉得身上的大氅竟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她身边的青年却并不回答,依然跪在雨中,可只有她才能看到,那碧眸人的手分明是张合了一下,抓了一把泥雪在手里。
“父皇,大哥的大氅在这个小姑娘身上。”那长者身旁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忍不住偏过头去,只见那明黄的平靴旁果然还有一双雪青的靴子,看上虽然尺寸略小,却也用赤金线勾着龙纹。
“起来吧。”那位长者似是有所触动,目光从街旁那个畏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身上略过,见她身上果然裹着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语气便也温和了许多,“能有爱民之心,便不负朕的教诲。”他顿了顿,又道,“以后做事更需上心,不可再滋事扰民。”
“臣遵旨。”那青年人沉声应道,却仍是连头也未抬起。
她从侧面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心中一动,隐隐竟觉得这青年人的语声中似有金石之音。
那长者见青年人仍未起身,心中不悦,拔步便向前行去,众人便皆跟着去了。
“大哥,快起来吧,”过了片刻,便只见那雪青的小靴子移近了些,是适才长者身旁的少年走了过来,双手欲扶这青年人起身,兀自低声劝慰道,“石虎的大军连日不退,父皇心中不快,并不是存心为难大哥。”他的声音清脆,虽是孩童,却也似模似样地说着大人的话。
“多谢太子殿下。”青年人脊背微微一屈,却不敢真去扶那少年的手,他的膝盖早已跪得麻木,此时足底微微使力,便咬牙站了起来,身形微微一踉跄,但很快便立定了,再不露半分狼狈。
“熙儿,还在磨蹭什么?”已走远的老者忽然回头高喊了一声,似是不满。
那双雪青的靴子微微一顿,赶紧跑了开去。
而此时,这小女孩方敢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见适才给自己大氅的青年人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远方出神。她细细打量过去,只见这青年人一身黑色长袍,神情此时冷峻下来,明明是一张年轻如白玉的脸,可眉目间颇见几分风霜之色。
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察言观色,心知这些人必都是富贵通天之人。她心下略一思忖,便解下了身上的青羽大氅,仍旧跪在地上,双手捧过头顶,低声道:“这是贵人的衣物,绮罗不敢承受。”
那青年人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可目光却落在她身旁的陶瓮上——那是贫寒人家惯用的再普通不过的土陶瓮了,可以盛水也可用来盛酒,粗劣的陶瓮上花纹亦烧得斑驳不堪,露出青灰的底色来。他微微怔神,眉目间竟浮起淡淡的郁色,片刻,方淡淡道:“赏你了。”
小女孩捧着大氅深深叩首,再抬头时,却见他已行得远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四处望去却见昔日热闹的街上竟是家家门户紧锁。她心里倒也不慌张,这些年孟津城里的人都见惯了路上过兵的情景,今日这个王打过来,明日那个将军打过去,乱哄哄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天下。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把房屋锁牢,唯恐一点家什被充了军饷。
这城里只有她是不怕的,她自嘲地思忖着,珍而重之的将那青年人给的大氅裹在身上,目中忽然涌上一点泪来。
风雪之时,人人都有一处避风的所在,可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也只有这件大氅,竟让她觉得能有丝丝暖意。
她拾起身旁的土陶瓮,里面是酿的陈年竹叶青,隔着厚厚的青布都能闻到陶瓮中馥郁醉人的酒香,她捧起酒瓮,送到了城东的张老爷家中,得了几个赏钱,便小心翼翼地将赏钱收好,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背街的一处茅屋走去。
雨下到此时方才住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屋前,只见茅屋的门半敞着,心中忽然生起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只盼着推门进去,还能看到那熟悉而温暖的身影。既然起了盼望的念头,她心中一时忐忑不定,竟不敢向前迈步。隔了少顷,终是轻轻迈步进了门。屋里依旧空荡荡的,床榻冰冷如昨,却哪里有人在。
她心里兀地一空,终是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这世上只遗了她一个,孤零零的,再也没人会温柔地唤她一声“乖宝”。
“绮罗,绮罗。”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来不及擦干脸上泪水,便看到一个人影忽地蹿进了茅屋,大声道,“你又去替姚二婶送酒了吗?”
绮罗慌忙擦了擦手掌,顺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抬头已是换了副笑脸:“小宣师傅。”
“不是说了叫我小宣就可以了吗?”那孩子甚是不满,嘟囔道,“我又不是一辈子都要做和尚的。”说着,他递过去一个油纸包给绮罗道,“喏,这是师父让我给你送的饼。”这个叫小宣的孩子看上去和绮罗一般大小,生得聪慧可爱,可是头上剃得光光的,是个小沙弥的打扮。绮罗接过油纸包,隔着纸便闻到了胡饼的香气,心下不由得感动,口中却打趣他道,“要是慧理大师听到你又说不想做和尚的话,肯定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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