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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见她回来,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哑,“你回来了。”
  地上的孤灯火光幽微,映得他一边脸庞愈亮,另一边却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双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她猝然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热,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与她的渐渐合拍。她终于感到安然,这一整日,在太皇太后处受到的惊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与她受着同样的煎熬。
  郑女官的声音平静无澜地响起:“太皇太后请陛下准备好明日的朝议。”
  顾渊默了默,“请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话。”
  郑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请讲。”
  “皇祖母此刻纵是握有四海,”顾渊眼帘微合,“千秋万岁之后,也不过是谥号孝钦皇后。皇祖母若连这个谥号都不想要了,便尽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郑女官刷白的脸,牵着薄暖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阶,走入了那片辉煌壮丽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长风拂过,竟激得郑女官一个寒战。
  翌日,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诸公还未来得及对后宫的乱子扯开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场天变:陇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伤以万计,流民以十万计。
  顾渊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将出来:“诸位有何计策应对?”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攒了一肚子参劾皇后的话,都只能憋到这桩案子结了再说。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无声地抬眼,将天子与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桩严重的事体,只能用一桩更严重的事体来遮掩。年轻的天子将权术运用得谙熟无比,然而毕竟是太年轻了吧,帝王南面之术,却被他用来保护一个女人。
  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日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宫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满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色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耻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宫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禁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爱当这孤家寡人?”
  ******
  薄暖回来之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日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日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后宫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日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床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阳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
  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塞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宫,带离了她所熟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压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唇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
  ☆、72
  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感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日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
  寒儿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经端详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儿每每感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丝绦将这枚玉悬了起来看,透过晶莹的泛青的玉质,看到夏日将衰的阳光。他淡淡地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结缨’,嗯?”
  寒儿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这么一说,道是女子将结缨之玉系在腰上,表明自己已属了人家。”
  顾渊剑眉一挑,“她藏着这东西多久了?”
  寒儿有些为难,“奴婢只知道皇后进宫时就带着它了。”
  顾渊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里凌室的冰,刺得人浑身一激灵。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后给朕写了一个字,你倒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寒儿嗫嚅:“奴婢……奴婢不识字。”
  顾渊却不管她,“上‘日’下‘文’,是个‘旻’字。你家皇后真是好读书啊,这是拿《小旻》在劝谏朕呢!”
  “《小旻》?”寒儿好奇地问。
  顾渊顿了顿,笑容一时深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亏得朕思索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这么一句话。皇后还是在劝朕……忍耐啊。”
  “我看皇后却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迈了进来,“陛下什么都不会,偏偏最是能忍,压根用不着劝。”
  顾渊双眸微眯,“谁许你进来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过再说。”
  顾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震变:“冯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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