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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她奔得气喘,蓦然间琴声停了,她撞进钟室的门里,身后猝然围过一双臂膀,男人带笑的声音平空响起:“做什么跑这样急?”
  她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是喜,而后他绕到她身前来了,一手犹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风吹着她掌心的微汗,悄无声息地一颤。她这才看见这钟室与一年前的格局已全然不同:所有的箫鼓钟磬都已撤下,只留玉案上一张文木瑶琴,琴边一炉不加雕饰的龙涎香,在素色承尘间袅袅回旋。
  她笑道:“你在梁国时不是常说龙涎香太过浓郁,君子不喜?御极之后,却是越发用得多了。就不怕睡不着?”
  他挑眉,“龙涎香浓,能让人保持清醒。万里江山,朕不能看错一处。”
  她静了。
  他温言:“朕说过会弹琴给你听。”
  她一惊,“刚才是……”
  “寻常人可听不到。”顾渊表情得意,献宝一般,“婕妤以为如何?”
  她回忆了半晌,“倒是高山流水,胸襟开阔。”
  他以手抵唇,实在不能忍受般一下子笑了出来,渐渐地,越笑越响,双眸都弯成了一线。她莫名其妙:“怎的了?”
  “你说你,”他一边笑一边道,“你说你当初跟朕去读书,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连这样的曲子都听不出来……”
  “周夫子又不教琴……”薄暖愣是想了许久,突然道,“是《关雎》!”话一出口便立刻红透了脸颊,“你——你无赖!”
  他盈盈地笑望她,“朕怎么无赖了,你给说说?”
  她嗫嚅:“文王太姒,夫妇和鸣,用在我们身上,恐怕不合适吧……”
  他渐渐敛了笑,凝声道:“怎么不合适?阿暖,你不愿做朕的太姒么?”
  ☆、64
  她眼睫一颤,抬眸看他,少年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冷锐而直接地注视着她。
  他要她做他的皇后。
  她忽然想起数月前她跪在长信殿,薄太后那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来。
  “你是一根筋,你父亲也是一根筋。你们怎不想想,离了薄家,你们还剩下什么?!”老妇人的冷笑渗得人通身冰凉,“你初进宫来,老身便特与你说,帝王之心不可测,帝王之家最无情,你偏不听,老身的一番心血,全算喂了狗!”
  “阿暖?”顾渊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靠上他的胸膛,带着窒息般的依赖蹭了蹭他玄黄的袍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狸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示弱的模样,蓦地慌了神,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半晌才安抚地圈住了她瘦削的背:“怎么了?阿暖,你——”他涩涩地一顿,“你不愿意么?”
  她将脸埋了进去,他的衣领子里全是让人鼻酸的龙涎香,许久,她才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法子,横竖除了你,也无人会再要我……”
  她的声音娇软,拂落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痒。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朕的皇后,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她没有应声。
  他颇贪恋地用手指拢着她的发,慢慢道:“你不是还要查陆氏的案子么?这样更方便。”
  她静了半晌,方道:“陆氏的案子……我已有了几分眉目。”
  他高兴地道:“那是好事。你只管查,朕给你办。”
  她的话音微微哽住了:“子临……谢谢你。”
  他不快地凝眸,“这道谢,毫无诚意。”
  她微微一怔,“那要如何?”
  他拉着她走到琴案边,“给朕弹一首曲子。”
  她呆住,讷讷地道:“我……我不会。”
  “朕教你。”他去琴案后坐下,拉着她一把跌进了他的怀里,将五指拢住了她的,轻轻覆在了琴弦上。她只觉全身都被他包围着,热,她不敢转头看他,只盯着那被自己的手指撩拨得微微颤抖的弦,听见一声低沉的喟叹般的琴音。
  他笑起来,笑声就在她颈项间,清风朗月一般撞进她心头去,而后流水般的琴音高低错落地跌落下来,他一手带着她按弦,另一手轻挑慢捻,几乎是只手而奏。她听出这又是原样的《关雎》,心情从初始的羞涩渐渐变得安然若水。侧首,他眉目专注,神凝于弦,若不是这天下河山担在他肩上,他原可以做一个闲散宗室,手挥五弦,不理世务,逍遥洒脱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又说不清楚,若他果真是那样不顾民间疾苦的人,自己……还会喜欢他么?
  ******
  北宫,太子宫。
  襄儿将竹帘挑起,对内笑道:“太子妃,薄婕妤又来找您下棋啦。”
  陆容卿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急急走出来,抬首对薄暖莞尔一笑,“咱们往凉亭上去。”
  薄暖时常来找她弈棋游冶,顾渊也知道。陆容卿孀居难免寂寞,而偌大宫掖,与薄暖能谈得来的女子并不多。薄暖微微一笑便与她并肩往园子中去,低声道:“我这日来,免不了还是要旧话重提。”
  陆容卿看了她一眼,笑容微敛,沉默地走去凉亭中坐下,才慢慢地道:“你愿意与我弈棋一围,我也高兴。只是你回回都要提这些事情,自己不嫌累么?”
  薄暖看着襄儿将帘子卷了下来,遮住了满园柔红嫩绿,石桌萧瑟,两盅棋子黑白分明。她没有转头,“表姐怎就不相信,我们终究有机会的。”
  “机会?”陆容卿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等,等她死的那一天,兴许机会就来了!”
  薄暖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容易。”
  “这世上哪件事便容易了?”陆容卿冷冷地道,“她若果真能长命百岁,便算我陆家遭了天谴,撞上这样的老妖精。”
  她用词激烈,薄暖不禁微微蹙眉,却又不好反驳。“表姐,你看得太浅。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向来就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你是被皇帝迷了心窍,要帮他收外戚揽大权,这个我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陆容卿咬了咬牙,终是说出了口,“害我全家的,终归是她一人,赖不到别人头上去。”
  “铮”地一声,薄暖刚刚捞起的黑子脱了手,掉在清冷的石板地上。她俯下身子去捡,半晌,才抬起头来。
  “表姐……”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是不是?”
  陆容卿沉默了。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如昼夜沉潭。这样的一双眼,并不擅长欺骗和隐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暖……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薄暖凝视着她,“表姐,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还关心陆家的事……”
  “你阿兄呢?”陆容卿突然道,“你阿兄不是与你同母?”
  薄暖怔了一怔,自己一路查案莽莽撞撞,却是从不敢与阿兄通个声气。其中缘由,她自己都不愿细想。
  陆容卿看她表情,已是了然,“是了,你阿兄毕竟是薄家养就的。”
  薄暖只觉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面对自家表姐,竟如千军对垒,她不敢有所隐藏,只能将自己所知的都说出来,才够格与她换取信息。“其实,我只隐约能猜到……外祖父与太皇太后……”
  陆容卿的眸光颤了颤。“我听闻你有一面建成三年的铜镜,是太皇太后的旧物。”
  薄暖看了她一眼,“不错。”
  陆容卿慢慢道:“那是先祖父陆铮进献宫中的御物。”
  薄暖的心猛地一沉,又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拉扯了上来,悬在半空,上下皆是不能,“我……我知道。外祖父字子永……那铜镜底下,正刻了一个‘永’字。”
  “如我所料未差,那铜镜上应当还有铭文。”陆容卿微微一笑,眸色泛凉,“‘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短短十二个字,抑扬顿挫,被她略显无情的语调缓缓地抛在了初夏的风里。薄暖静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了口:“太皇太后曾经与我说,她在宫中为长使时被人暗算,是一位……陆大人救了她。”
  陆容卿颔首,“阿翁当年待诏金马门,在宫中从事,见她是很容易的。”
  薄暖想了想,“所以……外祖父与太皇太后,原本……两情相悦?”
  “我不知道。”陆容卿的回答有些僵硬,“我只知道阿翁娶了别人,而太皇太后进了宫。两人各自生儿育女,先帝御极,便召孝愍皇后入宫,而同一年,你的母亲嫁给了广元侯。”
  “倒也是亲上加亲,算不得决裂。”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人事薄暖都知道,她想探查的是背后的暗流,“先帝那般爱幸孝愍皇后,可见前代的恩怨并未波及到他们。”
  陆容卿蓦地冷笑了一声,“先帝对孝愍皇后有了感情,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薄暖一怔,心头微寒,“她……她让孝愍皇后入宫,莫非就是……想害她?”
  “其实,”陆容卿默了默,“我的两个姑姑是孪生姊妹,容貌相似,当年太皇太后诏,原意……似乎是让你母亲进宫的。”
  薄暖呆住了。
  陆容卿抿了抿唇,“这一节我至今未能想通,你也不要问我了。”
  薄暖唇色发白,面前的棋局好像都成了血的厮杀,经年的风雨声都摧折了进来,但听得陆容卿又低声说:“总之大姑姑入宫后,在宫中吃了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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