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成殿——你是说,太皇太后册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语了。
明知故问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来,抬手道:“朕对天发誓,登基以来,朕还从没进过增成殿的门!朕若敢诓骗你一个字,便教朕万箭穿心——”
“够了够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说什么!你——”她咬了咬唇,“你纵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可说。”
他默了默,“莫说‘别的女人’了,我连面前的女人都没得到过。你这飞醋,吃得好没道理。”
她睁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头上蒙,“你——你无耻,无耻无耻!”她简直语无伦次,他却大笑起来,拼命将她的身子从被中捞了出来,声气软了几许:“阿暖,不要闹朕。”
“我怎么闹你了……”她嘟囔着抬头看他,只见他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衬得颜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脸上,仿佛是带着温度的烙铁——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笼子里,关了一个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我还偏拉上了你——”
“你在说什么?”她听得心惊而颤,“我——我不懂。”
“阿暖……”他稍稍抬起身子来,缓慢地吻着她小巧的耳垂,激得她全身轻颤,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离开我?你要赶我走?”
他闭了眼吻她,从耳垂到脸颊,她终于得以再见他的面容,孤挺的鼻梁,斩截的眉,眉下是一双微微颤抖的眼睫,“不走。”他的声音似渺远的叹息,“是我在求你,我求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抬上来,让他抚摸自己的脸。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水波荡漾的眼睛,泛着虚汗的额头上一片冷冷的光,“你过去不会这样说话……”
他淡淡一笑,“我过去是怎样说话?”
她抿唇不言。
“我今日,”他狠狠闭了闭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再睁开时,眸子里却全是不能弥合的晶亮裂痕,“我今日真没料到母后会做出这样蠢事……若非彦休在你身边……”
薄暖却微微一笑,虚弱的目光里带着了然的静谧,“不是太皇太后也来了么?是你请她来的,对不对?”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手便握住了她,话音痛苦地低徊:“对不起,阿暖,对不起……”话音渐渐缓了下去,“我很想去,可是我只能坐在这里等你,我不能去,你明不明白?”
薄暖微笑道:“傻瓜。”
两个字,轻飘飘,软绵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没有安全感的飞絮。他紧抿着薄唇,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终于,他开了口。
“阿暖……”他低着头,只是看着她白得泛凉的指尖,似乎还有些紧张似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惊讶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不放心你在这宫里……”他轻声,“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轻轻地道。
他抬起头。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受委屈……”
他的眸光倏忽便亮了,仿佛是被她的话语所点燃的,那样清澈见底,那样义无反顾。
“待你做了皇后,”他凝声道,“任哪宫的人都不能再这样私刑对你了!”
她静了静,“你给我的阿父阿兄一步步安排官职……可也是这样的打算?”
“是啊。”他一笑,倾身抱住了她,“我让广元侯一房显赫出来,你站在太皇太后面前才有底气。归根结底,我只是不肯放你走。”
她亦笑了,“你耍赖。”
她这是答应了吧?他暗自揣想。见到她的笑颜,他终于放松下来,将下颌枕在她肩窝,含混不清地道:“你也可以耍赖啊。”他抓住她一只手便往自己身上摸,羞得她一个劲往后躲,“这辈子,下辈子,我总之都赖定你了,你若不肯赖回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这什么流氓说道!她有些气愤,更多的是羞赧,乃至于口不择言:“我,我可还病着,你若不怕生病,你便……”
“不就是见风晕?”他冷然挑眉,身子懒懒地倚在她身上,“你男人身强体壮,跪上三天三夜都不是问题。”
她悄悄“嘁”了一声,他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肚子里“咕噜噜”的声响。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愤恨地径自跳下了床:“我去找吃的!”
他一把拉住她衣带,赖皮地道:“不许去。”
她不得不站定了身,生怕他将自己衣带扯脱了去,回身怒瞪他:“陛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却颇委屈地抿着嘴,“我早叫人给你备了膳,等你等到天都黑了,你这时候来反咬一口……”
“你将我比什么?”她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
门外一声嗤笑,竟是孙小言一直在偷听,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顾渊只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每到宜言殿来竟是毫无尊严,冷冷扬声:“还不滚开些?”
孙小言隔着门叫冤:“婕妤明察啊,是陛下让小的送点心过来的……”
☆、61
顾渊看了薄暖一眼,终于走下了床,两手一抬,示意她给自己系上衣带。她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流丽的丝帛将他挺拔的身躯勾勒无遗,尤其是……她立刻转移目光,蹲下身去给他系好里衣的带子,他只觉自己腰腹间被她隔着衣料触碰到的地方全都痒得难受,呼吸都变得粗浊起来……
“陛下。”她站起身来,他突然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用尽全力。
仿佛要吞噬了她的血肉,要拆散了她的筋骨,他抱紧了她往她唇舌深处探求,她踉跄着一路后退,直被他推得撞上了朱红的门板。但听“哐”地一声,他心疼地揽过她的肩,她被他吻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好像一脚踩在了云上,将将要下坠的时候却又被他拉住,她只能依靠他,也只想依靠他……
“陛下?婕妤?”外间的孙小言听到声响却又好死不死地担心起来,“没事吧?”
顾渊略略清醒了些,终于放开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孙小言。他一把拉开门扇,孙小言便险些跌将进来:“陛下,小的来……”
一看顾渊薄暖二人面红气喘的情状,他呆住了,半晌,才眨了眨眼。
顾渊俊朗如玉的脸绷得死紧,显然是暴风雨前一触即发的平静。
孙小言突地跪了下去,将手中膳盘高举过顶,哭丧着脸请罪:“婕妤,我错了!”
“势利鬼!”顾渊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朕在你的面前,你却找婕妤求情,是什么道理?”
孙小言悄悄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向薄暖装可怜。
薄暖咳嗽两声,“罢了,将点心摆进来吧。”
孙小言如蒙大赦:“谢婕妤!”
翌日朝议之时,后宫中太后罚婕妤、太皇太后罚太后的这一出连环闹剧已经是众人皆知。朝臣陆陆续续上本,弹劾梁太后为老不尊,更抗旨擅行,不能为后宫统率,当遣返梁国云云。
顾渊眉心一跳。遣返梁国,寻常人谁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便不用想也知是长信殿的授意。然则母亲这回做得太过,他要如何才能保住她?
身后重重垂帘之后,太皇太后那两道目光仍旧四平八稳地射来。身前众臣各执一词,已吵得不可开交。大司马大将军薄安进言劝皇帝以孝治天下,当对生身母亲宽仁以待,那两道老妇的目光明显起了波动。
顾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吵完,吵完之后,不出他所料,太皇太后终竟是发话了。
“大司马所言以孝治天下,这孝道,当行乎祖母耶,生母耶?”
薄安一怔。
太皇太后冷冰冰的声音已接着砸将下来:
“兹命梁太后遣返梁郡睢阳思过,即日起行,不得有误!”
顾渊走出承明殿时,冬末的层云正堆积在泛着冷光的琉璃瓦上,挑角飞檐上钉死的蟠龙张牙舞爪地面向天空,飞,是飞不起来的;但怒气腾腾的样子,还是有十足的威武。
御极一载,他已知帝王之道不自由,就如那屋脊上泥塑木雕、鎏金描红的龙,被人仰望、被人膜拜、被人供奉,可是,却终究只能独自一个在那高而冷的地方,接近苍穹,无人作伴。
顾渊坐上了车,孙小言跟在他身侧,低声道:“陛下……当真要让梁太后回睢阳去吗?”
他反问:“不然如何?”
“陛下是九五之尊,想留下自己的母亲,难道还不容易?”孙小言慢慢地道,“陛下已经撤了文太尉,再这样对梁太后,恐怕……”
“你们只看见朕撤了文太尉,”顾渊冷笑,“难道就没看见朕废了薄将军?若不是因朕废了薄将军,太皇太后又何必如此来要挟朕?”
孙小言道:“要挟?……那陛下若将薄将军复爵,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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