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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文绮呆住了。
  那一瞬的宜言殿,万籁俱寂。
  文绮是皇帝的远房表姐,她认识皇帝很久了。
  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样,温柔的笑。
  而那个女人,领受了这样珍贵稀有的笑容,竟然还恬然自足地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回首对她道:“原来是文充仪,本宫怠慢了。”
  文绮连身上的水渍也不管了,跪下来纳头便拜:“妾向陛下、婕妤请安,陛下、婕妤长生无极!”
  薄暖却吃了一惊,“姐姐怎的湿了衣裳?寒儿,快带姐姐去换了!”
  寒儿领命,文绮冷冷瞥她一眼,寒儿全当没看见,只领着文绮入内更衣。
  顾渊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要从侧殿更衣进来,就是为了这一出?”
  薄暖抿着唇,微笑不言。
  顾渊摇了摇头,“你这性子,越发无理。”
  薄暖拉着他到案前坐下,又去试了试香,待得满室清香馥郁,文绮已换好一身薄暖的碎红描金的襦裙,忐忑地走了进来。
  皇帝在案边闲卧读书,婕妤跽坐其侧,缓缓地研墨。闻得通报,薄暖回过头来,笑了:“这身衣衫我穿嫌大了,姐姐穿倒是正好。”
  文绮赧然得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好像是误入仙山的不速之客,这个地方原本就只应该有皇帝和婕妤二人,不该有她。她低头匆匆谢恩,连皇帝的脸都不敢看,便急急地离开了。
  顾渊目光凝定在简册上,只轻轻哼了一口气,“又是一个视朕如洪水猛兽的。”
  “那却不是。”薄暖低低地道,“这一回,洪水猛兽是妾。”
  顾渊放下书册,却对上薄暖清淡的笑意。他一怔,想起那小黄门方才说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可是妾这回,就是要做洪水猛兽。”薄暖仰起头,秋光映在她优雅白皙的颈项,“妾便是妲己,决不让商纣王去增成殿。”
  顾渊呆了一呆,花了好一番心力才明白她这句话,却突然笑出了声。他将简册往案上一摔,便指着她朗然大笑起来。
  薄暖羞恼地拿下他的手,“做什么笑成这样!”
  “你,你……”顾渊笑道,眸中如有荧荧灯火,灿灿星辰,“你吃味!”
  薄暖索性侧过身去不理他。
  “我真是冤枉啊!”顾渊装模作样地道,“我哪天去过增成殿了?便刚才文表姐,我一眼都没多看的。”
  “寒儿跟我说,她还去宣室殿找过你。”薄暖别扭地道。
  “可是我人都不在宣室啊。”顾渊一脸无辜,起身挪到了她面前,她又想转头,被他伸手扳正了,逼得她看着自己,“你这罪名罗织得好没道理,我要找廷尉告去。——还有那个寒儿,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关寒儿什么事了。”她嘟囔,“太皇太后亲册的充仪,她哪里开罪得起?”
  顾渊静了静,她提到太皇太后,他的眸光便沉了下去。许久,他放开了她,别过头去,“民间贫夫妇尚能二人相守,我做了皇帝,偏还不能只要一个女人。”
  她苦笑,“陛下这是什么话,叫人听去,平白惹笑。”
  “前线已传来捷报。”顾渊沉沉地道,“邛都已克。”
  薄暖怔住。
  滇国叛乱的首都被攻克,皇帝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她只能轻声问出他心中的话:“仲将军平安?”
  顾渊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第55章 寡人有疾【二更】
  
  文绮自回增成殿后,一直高热不断,一众女官命妇都去探视,文绮发烧呓语,颠三倒四尽说的是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女人们听了挍舌不下,一传十十传百,宫闱里添了新鲜的秘事,便连空气里仿佛都沾满了当日尚衣轩里的*味道。
  话题中心的两个人,皇帝和薄婕妤,却是八风不动,连增成殿的门也没进过。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薄太皇太后处,彼将皇帝传了去,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道是好色亡国,戒欲延嗣云云。
  太皇太后费尽口舌,皇帝却只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在这一整个年关里都成为了大靖后宫中口耳相传的名句。
  他说:“皇祖母的苦心朕都懂,无奈寡人有疾。”
  薄暖听到这句话险些喷出一口水来:“他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一边裁着布料,一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道:“真是这样说的,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云丫头告诉奴婢的!”
  薄暖笑着取过绣绷,“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寒儿道:“婕妤,您说陛下这样说,太皇太后会不会干脆给他送去一百个女人……”
  “不可能的。”薄暖被她逗乐了,“太皇太后是什么人,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去顺水推舟?骂他尚来不及!”
  寒儿咕哝了一句:“所幸我那天机警……”
  “是是是,你机警,我问你,那茶水当真是你泼她的?”薄暖正色。
  “真不是!”寒儿叫苦,“当日别的奴婢也看见了,是她往我身上撞呢!”
  薄暖挑了挑眉——她的神态是愈发与顾渊相似了。“也罢。下回要更端谨些,别被人找着茬了。”
  寒儿“噢”了一声,埋首工作,不多时便裁出了一块缥青的料子,忽然又抬起头道:“可是,陛下并没有临幸过您,若是有心人拿禁中起居注来,不就……”
  薄暖的表情僵了片刻。
  她的声音凝住了:“寻常人怎能看起居注的?”
  “婕妤,奴婢有些不明白。”寒儿凑上前来,“按说黄门大人那边能看到起居注,便不该再信这些疯话,为何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也不见一个大人小声辟句谣?”
  薄暖静了静,“他们……或者在看好戏,或者……根本就是太皇太后的人。”
  寒儿张口结舌,“太皇太后——”
  “好了。”薄暖打断了她的话,将绣绷一扔,才前的心情似乎全都消耗尽了,她只想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去,“莫再妄议。”
  送走了十月旦,便要张罗着迎接正旦。去岁的这个时候,她还在侯府之中,全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雷霆手段让她进宫为妃。时光像是在铜漏里突然沉下去的漏箭,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时候,就莫名消失了。
  西南又传战报,道是广穆侯班师途中遇见滇人埋伏,险些全军覆没,全赖伤重的仲将军一人指挥得力,方才拖得八千残兵出了十万大山。与此同时,增成殿的文充仪病情忽然加重,一场风寒竟至于形销骨立,太医丞说已熬不过这个冬天。
  一时间,前朝与后宫,俱是一片愁云惨布。
  天灾*、生老病死,来得太快、太突然,让薄暖招架未及。她还记得文绮到宜言殿来挑衅,彼时伊人容光明媚,还似秋日里盛开的园菊,未料到不过两月,已成萎落黄花。她再也不能坐视,去了一趟增成殿看望文绮,谁知太医却将文绮的寝阁都围了起来,说她的病会过给旁人,决不能探视。
  薄暖皱眉道:“究竟是什么病?”
  太医丞支吾了半晌,“是……是疠风……”
  薄暖惊得往后跌了一步,“好端端的,怎么会,怎么会染上疠风?”
  忽然听见里边传来文绮微弱的声音:“是……是薄婕妤吗?”
  “是我!”薄暖凝声道,又对太医说:“你真的确定是……那个病?这——这不可能啊!”
  太医丞苦着脸道:“老臣如何敢诓骗婕妤充仪、陛下太后?充仪前阵子却毫无征兆,老臣只当是寻常寒热,谁知会突然……”
  薄暖定了定心神,“你先下去,我与文充仪说几句话。”
  太医丞为难,“这恐怕……”
  “下去!”薄暖冷冷地道。
  太医丞只好告退,并房中宫婢内侍都一同退了下去。
  被屏风、帷幔和木牖团团围起的寝阁之中,仿佛能闻见文绮清浅至无的呼吸声。薄暖不得不屏住了气息去听她说话,可是过了大半天,她也没有说话。
  薄暖根本不了解她,甚至连她的样貌也记不清了,然而在这一刻,她从心底里为这个少女感到悲凉。
  “文充仪,”她斟酌着对里间的人发问,“你可觉得好些了?”
  “太后……”文绮却浑浑噩噩,全没管她的问题,“是太后……”
  薄暖镇定地道:“什么是太后?”
  “我们原都答应了太后,不能与你往来……可是我……我却去找了你……”文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拂在沉默的初冬的空气中,“所以,是太后!”
  薄暖心头猛地一沉,“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文绮不再说话了。
  薄暖站在地心,冷风拂来,吹得她彻骨生凉。太后,是薄太后,还是文太后?太后命这些少女进宫,即使明知皇帝根本不会碰她们,即使要拿她们当挡箭牌和牺牲品。薄暖想了很久,一向聪慧的头脑此时却仿佛充斥了呼啸的风,她不能认真地思考下去,她满心满眼都是凄惶。
  文绮之所以被放弃,恐怕不止因为她去了宜言殿,更因为她将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传扬了出去。
  薄暖只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黄泉的边缘,这泱泱无极的未央宫,仿佛一座空阒而冷漠的地狱,文绮是那在鬼门关前幽然回望的新鬼,而她,是她与寒儿当日恶趣味的调笑,将文绮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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