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而,顾渊哼了一声,便大步往思陵迈去,薄暖随在其侧,一众侍卫仆婢跟在后面。虽然夏花绚烂,漫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但皇帝陛下却很不畅快——
“你们候在这里,谁也不要跟来。”他压着眉毛回过头,对众人沉声道。
顾渊这副神气是很吓人的,但仲隐却毫不害怕,反而笑了一笑。不就是想和女人独处么?顾渊心头愈发气恼,一甩袖子,拉着薄暖便往山林里跑。
“哎——”因为要见前朝的太子妃,薄暖妆容庄重,一袭绯绫翟衣,衣袂如波,很不轻便。被他这样牵着手在山林中快走,衣角好几次钩到地上荆棘,险些将她给惊摔了。
他回头,不耐地道:“麻烦!”
她道:“是陛下不成体统!”
他扬眉,没想到她是凤凰的样貌野猫的性子,近日来愈发放肆了!正想数落她几句,却见她很苦恼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陛下……”
双眸染雾,在这左右无人的空山翠林之中,她好像往他心上丢了一支火把,哗啦啦便烧了起来。他抿了抿薄如一线的唇,终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低下身子去帮她解开缠绕在荆棘上的衣角。
她看着他,一个骄傲的帝王在她面前俯下了身,细心而温柔,就像一个普通民家的丈夫……她为自己这念头感到有些害臊。他是宠她的吧……那么,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她的衣角得到解放,正舒一口气,双脚陡然腾空,被他一把抱了起来。“陛下!”她大惊失色,全身无处着力,只能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颈项,羞得直埋在他的胸前。他却又冷冷地固执地道:“叫我子临。”
“子临……”她听着自己耳畔他的心跳声,很快,很真实。他似乎也很紧张,低着头对她道:“还闹不闹?”
“我没有闹……”
他笑起来,不再理她,步伐如飞,不多久便走到一片空地,将她放了下来。
眼前不再是茂密山林,而是一条长长的司马神道,两侧陵阙高耸,中央立一座高大崭新的蟠虺玄武长碑,上书两个劲瘦苍茫的大字:“思陵。”
顾渊沉默地走过去,这块碑是去年方立,这陵中之人,也是去年方入葬的。
“去见太子妃之前,我们还需先拜祭一下先帝吧?”她小心翼翼地提醒。
长碑之后,远目所及,便是先帝孝怀皇帝顾谦的高高的陵冢,仲夏时节林木繁茂,封土上九重台阙都被树木掩去了。思陵之侧起了几间精舍,他想起来,梅太夫人也在这里守陵的。
顾渊慢慢地叹了口气。面对广袤山陵,过去对父亲的恩怨纠结,似乎已经丝毫不重要了。他低声:“我没有带东西。”
“我带了。”薄暖温和地道,拍了拍手,从正道好不容易追上他们的随从们立刻拿出了一只包裹。薄暖接过包裹打开,有一尊清酒,一捧野花,还有……一枝树苗。
他的眉头跳了跳,“这都什么东西?”
薄暖道:“陛下是读《礼经》的人,妾可没有读过。妾在民间的时候,就是这样拜祭先人。”
他皱眉,“胡闹!”
她笑了,拉着他的手让他与自己一同跪在思陵的墓碑前,将野花放好,用清酒浇了浇,又斟了两盏,推给他一盏,眼神示意了一下。
他颇不自在地举盏。
她侧头看着他,“面对先帝当如何说话,陛下还要妾来教么?”
他顿了顿,将酒盏高举过顶,声音沙哑:“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短短的八个字,却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个面慈心狠的父皇,那个不假辞色的父皇,那个苍老疲弱的父皇,那个绝望痛苦的父皇……那个一辈子都在薄氏外戚的阴影下挣扎的父皇,那个不能得到自己所爱、又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的父皇……
薄暖静静地凝视他半晌,转过头来,清声道:“请父皇放心,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他低低地笑了,“阿暖,你怎么在父皇面前说谎?”
她轻声道:“我没有说谎,我就是这样相信的。”
他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一番拜祭完毕,二人站起,他看着那枝树苗皱眉:“这又是做什么?”
“这是杏子树,我母亲的坟前也有一株。”她微微一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他看着她的眼睛,“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她不说话了。
他命侍从递上锄镈,问她:“种在何处?”
她看了看四周,指了封土西北角的一片空地,“那边不错。”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原来婕妤还会风水堪舆之学?”
她低声道:“我也是做过功课的……”
“谁教你的?”他笑。
“聂少君。”她说,“你的那个儒生。我派人问过他,思陵何处风土适宜植树。”
他静了。径扛着锄镈去铲土,将那棵树苗种下,动作准确有力,像个本就常年劳作的农夫。
她想,他真是做什么像什么。
待得那株小树苗的细弱的根终于稳稳地埋入土中,他满意地拍了拍手,而立刻就发现自己满手是灰土,一下子高高皱起了眉。她看得好笑,伸袖为他擦汗,“陛下有孝心,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他侧过头来,阳光照在他美好的额头上几颗晶莹的汗珠,虽然刚刚躬耕,冕旒常服却丝毫不乱,衣袍上的黄龙张牙舞爪,仿佛呼之欲出。他桀骜地一挑眉,“婕妤话里话外,总藏了许多玄机,让朕猜之不透。”
她一怔,“我哪有……”
“朕回去就给聂少君找点事做。”他笑起来,“既然他闲得给人打卦看风水,朕便让他去筹措筹措明堂的事情。——还有你家阿兄,这个人,朕看不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妾也看不透他。”
他径自往陵后走去。她跟了几步,便见他找到了一条淙淙山溪,正在仔细地洗手。
——他这个洁癖,怕是永远都改不掉了!
她笑着歪头看他,夏日午后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脉脉流动的溪水上,映得斯人如玉,她便这样看着,仿佛都能将自己看痴了去——
“哗啦”一下水声,脸上猛一激灵,竟是他撩起水花来泼她。她一愣怔,他还扬眉冷笑:“婕妤怎么看朕看呆了?”
她又羞又急,便也以手掀水往他身上泼,他怒而回击,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竟然在这无人的旷野里玩起水来……
当孝愍太子妃闻召而来,见到的便是皇帝与婕妤二人互相泼水打闹的情景。
将太子妃领来的孙小言轻轻咳了两声,见两人毫无所觉,又重重咳了两声。
薄暖当先反应过来,回过身来,恰见日光正好,一个窈窕女郎立在山泽之畔,肌肤苍白如雪,容色淡漠如冰,一身缟素深衣,鬓戴白花,行礼道:“臣妾陆容卿,向陛下、婕妤请安。”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他全身湿了大半,剑眉一扬,犹是风度不改,“皇嫂免礼。”
太子妃陆容卿慢慢站了起来,侧身延请,面无表情:“陛下请,婕妤请。”
顾渊更不多言,当先迈步,薄暖跟随其后。陆容卿忽然看见了她发上那支华光璀璨的金凤钗,眸光一颤,好像冬晨的积冰碎成了千万块。
俄而心有所感,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青翠无边的山林。好像有目光追随着她,又转瞬即逝了。
☆、第42章 锦心素面
思陵边的精舍中,薄昳放下竹帘,低声道:“我怎么从没见过那位女郎?”
梅慈在婴孩的小床边,手腕轻转着银匙,调弄一碗羹汤,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头一凛,“孝愍太子妃陆氏?”
梅慈点了点头,“孝愍太子薨后,她便来这边守陵,从没离开过。”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虚弱,很沉默,像一个幽灵。原来如此啊……玉宁八年正月,六岁的她嫁给八岁的孝愍太子,这一桩娃娃结亲,当时轰动长安;然而同年三月,陆氏谋反族诛,她早嫁了两个月,竟得幸免于难。
只是她与孝愍太子做了十载少年夫妻,丈夫终究还是薨了。她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无,便向先帝上疏自请为太子守陵,从此荆钗布裙,素衣斋饭,本可以成为皇后的妙龄女郎,如今却只能过着这样寥落寡淡的日子。
薄昳在心中细细揣摩了一遍。陆氏三兄妹,这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权倾一时,大妹为孝愍皇后,二妹为广元侯妻,当时号称“薄陆”,谁知道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这边来了,撞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他掸了掸衣襟,“你说得对。”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将一缕鬓发捋至耳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雅地道:“你日后还需什么用度,只管与我说。”
“不劳薄大人。”梅慈苦笑,“我需要什么,自会报与少府,由宫内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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