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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她慌忙地擦着眼泪,“何事,你说,你说!”
  “你如有一日……如有一日,见到你的父亲。”母亲的话音渐渐低沉,仿佛雪夜里飘忽溯回的风,“你就对他说……对他说……未央宫……长生……长生树……”母亲的话语突然哽在了喉间,双目翻白,脸色惨变,阿暖大惊,立刻给母亲顺气:“阿母,阿母您慢点说!”几乎又要哭了,“不急的,我听着,我都听着……”
  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一刻母亲的眼神无法形容,那是一种绝望的苍凉,是一种永诀的苦痛,她几乎不敢与母亲对视,只是哭,只是哭。
  她根本还不能体会母亲的眼神。母亲就已经去了。
  “阿暖,醒醒?”
  是谁在唤她?
  “阿暖,阿暖!”
  孙小言急了,伸手将她一推,她便自床头滚了下来,披头散发的,可不狼狈。怒目剜了孙小言一眼,“做什么!”
  孙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内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缝起双眼,“有好事儿,还赖睡!”
  阿暖实在恨透了他这副暧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终于拾掇好自己,顾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就是送个玩物给她,却还累他等这么久!
  阿暖走进来时顾渊正在看书,低着头,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攒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请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烦地将书简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长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惯的你,越发没有王法!”
  ☆、对影而立
  她抿了抿唇,低身去捡拾那书简,将差点摔脱的简片理好,端端正正地放回书案上,“请殿下责罚。”
  “责罚?”他愤愤然,“孤要是能罚就好了……”
  她一怔,“殿下为何不能罚?”
  他亦一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转过头去,将下巴指了指那边匮上的一只青布包裹,“自己去看看。”
  她愈发摸不着头脑,起身去拆那包裹,便现出那只圆滚滚的扑满来,她噗嗤一笑:“上回殿下让奴婢看了不得的珊瑚树,那是贡给薄皇太后的;这回却让奴婢看件民家用的扑满,不知是要贡给谁?”
  他面无表情地道:“不是贡,是赏。孤赏你的。”
  她呆住了。
  捧着那只扑满,心里是欢喜的,面上却哭笑不得,“奴婢谢殿下赏。”
  顾渊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喜欢她这样答话,却又不知从何指责,自案后站起来,转过了身去,“你可以拿它存钱。”指了指那扑满上的小孔,“除非你打砸了它,就不会漏出来。”
  等了她这么久,斟酌忖度了这么久,竟然说出这样没水准的话,他有些懊恼,简直不肯去看她。
  她看着他,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中衣,纤长的身子忽然立起,背脊上衣料光华如一片雪,她侧过头去,满脸通红,声音细细的:“它也能保管我的秘密么?”
  他觉得无稽地好笑,“嗯”了一声。
  她柔声道:“谢谢你!”
  不是“谢殿下赏”,这一声“谢谢你”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女孩幽深如海的眼眸中仿佛被微风拂起了笑意盈盈的水波,他顿时感到不自在了,灯火昏暗,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红了耳根,只听她告了声退便往外走,他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回来。”
  干干净净的两个字,把她不假思索地拽了回来。
  顾渊径自掀开锦被,摸了摸褥子,坐了上去。阿暖默默无语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低下头去,他斜躺在床上一声嗤笑:“这么怕我。”
  当然怕,怕极了……
  总之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只是特善伪装罢了。
  他慢慢道:“阿暖,你且靠近来些。孤有话对你说。”
  她一步步挪上前,犹豫了一下,在他床边的矮榻上跪下,视线正与他相对,又连忙敛了目光,“殿下请吩咐。”
  他道:“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爱说些虚的。谢殿下、殿下安、殿下请、殿下长生无极,全都是骗人。”
  她咬了咬唇,“殿下不是说过,君子好文?这些礼节都是君子的文饰,殿下怎么不喜欢?”
  他颇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拐弯骂我不君子?”
  “奴婢不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阿暖。”
  “奴婢在。”
  夜色深浓,灯火幢幢,他的声音就像一片浩渺无涯际的海,她死死地攀着岸边礁石,却终究要被浪头打进永远的深水里去。所以她才怕他啊,当他低沉着声音问她:“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打算,说与孤听,或许孤可以帮你。”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奴婢……奴婢从未敢有所隐瞒。”
  他缓缓地靠回枕上去,“你若不肯说,孤便只能当做你是蓄意要对付孤了。”
  她隐忍着语气道:“殿下……殿下便不能容奴婢有几分秘密么?这秘密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殿下,这只是奴婢不想说出来的……秘密罢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勾,声音里带着酒气,“秘密?说的也是,何人没有秘密……不如孤也说一个秘密,与你做个交换,何如?”
  她一惊,抬眼看他,他头倚青枕,双目微合,俊秀的脸颊泛着微醺的神采,比平日更显出几分仙人般的飘渺。他本来并未醉酒,只是等她等了太久,此时夜已过半,头脑便不太支持得住。
  苍白的容颜,削瘦的身材,零落的长发。
  疲倦,脆弱,安静。
  哪里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喜怒形色、刚愎乖戾的梁王殿下?
  分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半天没等到她的回应,他又有些着恼,睁开眼睛来,却见她一双明眸怔怔然凝注着自己,那稚嫩的脸庞上犹带红霞,眼神却幽深而宽广,宛如一种恒久的抚慰。他在这一瞬竟感到喉头沙哑,“回答孤!”
  她顿了顿,目光慢慢滑了回去,忽莞尔一笑,“好啊——殿下要与奴婢说什么?”
  他想抬手揉揉额头,却又实在疲乏了,她乖觉地上前半尺,轻轻给他揉按着。他不喜欢外人近身,但对她这样的举动却没有丝毫抗拒,闭上眼,她身上的味道和他惯常点的苏合香不同,她身上是某种……很清新的味道,像雨后的青草,像带着露水的风,清淡而虚无,几乎让他怀疑立刻就要消失掉。
  “今日来的人,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冯吉,你听说过么?”他终于开口,一字字斟酌着道。
  她摇了摇头,又补充一句:“奴婢不知。”
  “冯吉原是伺候陆皇后的,陆皇后崩了,他便去伺候了皇上。”顾渊道,“就在陆皇后崩逝第二年,孤被陛下赶出来就藩。”
  他提及今上时,从不说“父皇”。她轻轻一笑,“这事情奴婢知道,可不算秘密。”
  顾渊点了点头,“是啊。你们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见孤。”
  阿暖停了手,低声道:“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生身父亲……总不会对您不好的。”
  他忽然半撑着身子侧卧起来,一手撑在镇上扶着头,静静看她:“这么说来,你的父亲对你很好了?”
  她心头一凉,恻然摇了摇头,“奴婢死罪。”
  他皱眉,“为何总说死罪活罪的,今后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说吧。”
  横竖躲不过今晚了,她索性一咬牙道:“奴婢骗了殿下,奴婢其实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奴婢的母亲……是被休弃出门的。”
  她脸色青白,冷汗迭出,牙关紧咬。他看得好笑,“你紧张什么?”
  她凝声道:“请殿下责罚。”
  “还要孤说多少遍?”他不悦,“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惊讶地睁开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么?”
  他叹口气,“瞎编一个父亲的事情,孤也做过,为何单单要怪你一个。”
  瞎编……一个父亲?
  她张口结舌,但听他又幽幽地道:“孤刚到梁国的时候,那几个国相内史的孩子来与孤玩耍,孤便时常瞎编说自己有个在天上当神仙的父亲——”凉凉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们都信了。”
  她在心里说: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里大人教育过,怎么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话!这种事情,说出去是谋逆!然而终究不禁失笑,“殿下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孤小时候,没少让母亲头疼。”话音忽转沉暗,“母亲这些年来守着孤,受了许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渐渐明白的……”
  她轻轻地道:“世上的母亲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倾身过来,星辰般璀璨的双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如日光射进一片丛林的雾,“当年孤才四岁,却被赶出长安之藩,是因为孤的母亲……是因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亲。”
  她的面色有惊讶,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迷恋地揣摩着她这种种表情,继续说道:“今上宽仁和缓,慈爱怀柔,是吧?听闻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交给长乐宫了。可你不知道,他当年绝不是这样。若不是陆皇后家里出了事,他绝不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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