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妈含着泪跪在门口。道:“老奴知道老爷心里头恼怒,可太太本就身上不好。方才昏了,这会子还没醒。老爷硬要寻太太,我也不敢拦着,只是老爷还要看在三爷份上。给太太好歹留两分颜面......”说毕不由用袖子遮脸大哭起来。
香兰在廊下看得真切,不由叹气又摇头,叹的是钱妈妈对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情势,唯有她敢出来说话。摇头的是林长敏这一遭回来,先不去瞧苏姨娘,反在门口又踢又骂出气,倒真让人心凉了。
林长敏听钱妈妈这般说,心里又恼上来,一脚将她踢倒在地,指着骂道:“好个老奴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说着便要踹门而入。
此时林锦亭提着衣摆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进屋便跪下,一把抱住林长敏的腿,道:“父亲保重!今儿个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母亲身上本就不好,真闹出三长两短,老太太知道岂不是不自在。”
林长敏扬手一巴掌扇过去,冷笑道:“罢,罢,当儿子的也敢管起老子了?莫非你也要学那不忠不孝的东西?怪道是一个娘的肠子里爬出来的!”
林锦亭直挺挺跪着,脸上登时印了巴掌印子,听了林长敏的话,眼泪便在眼眶里转着,垂头不说话。
林长敏益发恣情纵性,扬手仍要打,却不想手腕让人攥住,如同铁钳,勒得生疼,不禁回头一看,只见林锦楼正站在他身后,脸上笑笑的,说:“二叔累了,赶紧坐下歇歇。”
林长敏尚要挣扎,口中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却觉双臂猛往后剪,疼得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不禁大声“哎哟”起来。林锦楼笑得和煦,两手攥着林长敏的双臂,口中道:“二叔真的累了,侄儿带你歇一歇去。”言毕携着林长敏大步走了出去,林长敏左右挣扎不得,趔趄着脚儿只得随林锦楼去,口中仍骂个不住。
林锦亭忙爬起来进屋去看,只见王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悄无声息,林锦亭凑上前,叫了一声:“娘......”王氏微微睁开眼,瞧见林锦亭,不由去拉他的手,“嘤”一声哭了出来。
这里林锦楼拽了林长敏出去,将他带到西厢房里,松开手,反身将门关上。林长敏险些栽倒,站直了身子,一行理着衣裳一行冷笑道:“行啊,大侄子,如今是长大成人,翅膀硬了,连二叔也不放眼里,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动手。”
林锦楼往前欺了一步,冷笑道:“我就动手了你敢怎么着?”
林长敏大怒,伸手指道:“你!”
林锦楼又往前欺一步:“我如何?”说着伸指轻轻拨开林长敏的手,脸色阴寒下来,“方才在外头是给二叔留颜面,我不在金陵这些日子,你在江上做了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清楚。”
林长敏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扑腾腾乱蹦起来,一腔酒意也化作冷汗出了,脑子里清明了几分。当日他与江匪串通,打着林锦楼的幌子,纵犯贩卖私盐、杀人越货,做了不少勾当,也积了大笔银子,如今林锦楼一问,自然心知肚明。他素知自己这大侄子手段狠戾,两腿不由软了,脸上仍强撑着道:“我做什么勾当?你说话可得放尊重些,忤逆长辈已是该死了,再含血喷人,可别怪我这当二叔的翻脸无情!”
林锦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走到林长敏跟前,举目看着屋里的摆设,道:“二叔,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不妨说几句亮堂话儿。”低头盯着林长敏的双目:“你以为你犯的那些事我不知道?这世上都没不透风的墙,更勿论你是在我地盘上作妖,起先京里杂乱,又赶上多事之秋,我又伤了一场。想着二叔明白见好就收就未曾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未用军法处治,已是看在一家人的颜面上。”
林长敏不禁心里一哆嗦,林锦楼最后半句已是咬着牙说的,神色阴狠狰狞,林长敏脖颈子上汗毛都倒竖起来,只见林锦楼忽又笑起来,轻声道:“侄儿如此仁至义尽。二叔也该善解人意不是?关起门来耍狠就算了罢。二婶和小三儿他们身上倘若见了伤,侄儿也该合计合计,是不是该瞧着一家人的颜面上给二叔法外施恩了。”
林长敏额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脸上涨得黑紫。这些日子林长敏在金陵捞足了银子,又人前人后的风光,举手投足皆受人恭敬着。脚下发飘,对林锦楼虽有敬畏。可心气儿到底不同了。今日一遭,他方才想起来,林锦楼什么人?*岁上就敢跟父亲抡刀叫板的主儿,难道还能怕他一个二叔?此人原不过是一头嗷嗷叫的幼虎。如今早已成了气候,一亮獠牙便令人惊碎胆魄。
林锦楼见林长敏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便知林长敏算安稳了。不会再打妻骂儿的大闹。他这二叔旁的本事没有,素是个能窝里反的。也有一肚子能算计的心眼子,正因如此才不招祖父待见。林锦楼摇摇头,反身开门迈步走了出去。只见有个丫鬟慌慌张张从东厢房里奔出来,瞧见林长敏刚站在西厢里门口,连忙奔上前,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老爷,苏姨娘小月了!”林长敏一听这话,撩起衣摆匆匆忙忙跑进厢房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走了,香兰同林东绮又去看了一遭王氏方才回去。二房这里鸡飞狗跳,花厅那头却一概不知,仍歌舞升平。林长政傍晚赶回来给林老太太祝寿,并献了一套十二件眉寿万年宝石梅花盆景,林老太太心里欢喜,直至用过晚饭方才命寿筵散了,林家三个姊妹皆告辞,亲朋好友也走了,偶有几个在府里住下的。林老太太兴致不减,让秦氏、香兰并一两个亲戚等人留下,陪她抹牌。刚将铺着铺茜红毡条的方桌搭来,取了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还没等掷骰子,就见小鹃进来,满面挂着笑说:“扰老太太雅兴,大爷说有事,请香兰姑娘回去。”
林老太太点指着香兰笑道:“瞧瞧,这是嗔着我不放人了。”
秦氏赔笑道:“老太太说哪儿的话,他哪敢。”
香兰忙对小鹃道:“跟大爷说,我跟老太太玩牌呢。”其实她也不爱玩,不过应景儿而已。
林老太太摆摆手:“罢了罢了,楼哥儿不容易,在外头挣命,累累巴巴的,拢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可心的。”拉着香兰的手又仔细看了看,说:“你这孩子,生得也单柔,腰跟蚂蚁似的,赶明儿个寻个好大夫来,多吃几幅补药,调养身子好生养。”
香兰脸上“噌”就红了。
林老太太又扭头对琉杯道:“这事你多精心。我正配一丸药,挺温良的,回头问问大夫,年轻小女孩子吃什么药,跟着给香兰配一副。”
琉杯笑道:“我省得。”
秦氏忙笑道:“老太太就是会疼人。”
香兰口中称谢,跟着行礼。
林老太太也不再留,命香兰去了。待出了门,只见灵清抱着衣裳提着灯笼在外等着,小鹃忙把衣裳接过来给香兰披上,三人方才回了畅春堂。
进屋瞧见林锦楼仍穿着外出的衣裳,正坐在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方才把眼睁开。香兰将大氅脱了,问林锦楼道:“大爷怎么不换衣裳?”
林锦楼叹口气,把小鹃等人打发出去,方才道:“今儿晚上怕是睡不了,等信儿呢。”
香兰坐在榻上问:“什么信儿?”
林锦楼低声说:“三妹妹给丢了。”
香兰吃了一惊,睁圆双眼。
林锦楼道:“二婶做事颠三倒四,不分轻重,竟把绫姐儿那个闯祸精带京城来,偷偷放在家里北边建的小庙里养着,今儿二婶受了苏姨娘一场气,那丫头听说了便来出头,踢了苏姨娘的肚子。让二叔拿着刀追,从角门跑出去便没了影儿。我打发亲兵出去找了好几遭,九城兵马司那里也通了气,这事还不能张扬,只能悄悄的,可至今杳无音讯。”
香兰道:“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么?”
林锦楼道:“哪敢让他们知道,回头再添了什么病。我爹正在料理这一桩事。”紧接着眉头深锁。又叹一口气:“这样也罢。省得我瞧他不顺眼,真忍不住军法伺候。先前绫姐儿淫奔不才闯下大祸,祖父一怒之下停了二叔在家里的月钱。每个月只给十两银子,暗地里嘱咐我给二房些甜头,好平一平我当时痛打绫姐儿的事。我走动关系,将他安到江淮巡漕去。是个肥差,油水厚也能填填他的嘴。孰料我真小瞧了他,竟跟水匪勾结在一处。如今还得想着怎么给他收拾那个烂摊子。”
香兰忍不住道:“二老爷真是同老太爷差了许多。”
林锦楼忍不住乐了,两只手伸过去,抱着香兰的脸便“吧唧”亲了一口。道:“不光跟祖父,就跟你家爷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呢。”也不管香兰挣扎,强把她搂在怀里。道:“听说二叔小时候体弱多病,祖母又因生他坐下病。日后不能产育了,不免对二叔格外溺爱,事事百依百顺。我爹自三岁起每日里天不亮就得去书房,有四位先生教习,皆是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大儒,还有一位陪读是祖父的学生,后来中了状元;我爹六岁上就跟着祖父出入议事厅听来往官员议事谈政了。二叔资质平平,也不喜用功,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到念书时候便装病,祖母心疼,也不让去了,让他去族里的学堂,二叔去了旁的没学会,反倒跟族里不成器的子弟和豪门纨绔学了一堆烂毛病,只是祖父拘得紧,没敢大闹。唉,我原以为二叔没什么胆,想不到他这是厚积薄发,全都给我憋着呢,今儿个我差点想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