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道:“二姑爷只管坐,不过倒杯茶罢了。”心下觉着陶鸿勋果然正派,眼不四下乱看。自进了屋便面带微笑低着头走路,且步履十分安闲。再去看林东绮,知她生了一子。刚做完月子出来,身量圆润了不少,气色却极佳。
当下林东绣又来了,陶鸿勋略坐了坐,便往老太爷那里去,不在话下。却说香兰、绮、绣三人一处说话。问及当晚林锦楼遇险情形,香兰只将遇到叛军事说了一回。将赵月婵一节略去不提,她们姊妹抚胸惊叹。感慨了一番。
林东绣道:“这两日京里也平静了些,只是各处还再抓乱党,人心惶惶的,甭说是外头,家里也乱糟糟的。”
香兰叹道:“两位姑奶奶去过二房了么?二爷也在床上病着,明白一时,糊涂一时的。太医说熬过这一冬才能见好。二奶奶也病了。大姑爷和大姑奶奶是今天一早来披麻戴孝。如今多事之秋,老太爷的意思是把丧事静悄悄办了,给了大姑奶奶一百两银子,让她瞧着操持,不许张扬。”
林东绣探过身子问香兰道:“啧,你说尹姨娘是怎么没的?她身子骨硬朗着呢,大病小灾的都不曾有过......二哥身子虚年下病一场倒也人之常情,可谭氏怎么也病了?说那病还见不得风,不准进屋探病,怎么跟见不得人似的?”
香兰心里头明白,嘴上说:“我哪儿知道,前些日子咱们在庄子上,这些日子光伺候大爷了,旁的事情也传不到我耳朵里。”
又说了一回,她二人便起身要去二房瞧瞧,尹姨娘没了,也要去上炷香,尽尽心意,便告辞了。
林锦楼睡了约莫有一个时辰,醒来时见香兰就在屋里坐着,心里倒有几分高兴,瞧见香兰端了一碗药粥过来,立刻又将脸拉得老长,不愿吃。香兰柔声哄了两句道:“吃些好不好?这还是我亲手熬的。”
正在这功夫,灵素道:“四姑爷来了。”只见袁绍仁走了进来,与香兰彼此见过,便自己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摸了摸林锦楼的胸口,笑问:“今儿个如何?好些了?”
林锦楼咳嗽两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见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的,瞧见药丸子药汁子就想吐,除了吃就是睡的,浑身骨头都快锈了。军里营里的你还得帮我多担待,别回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都给反了营。这两天大事小情的都往里头递信儿,纸条子多得快把我给埋了。”说着一努嘴,只见床头小几子上下果然堆着不少信笺。
袁绍仁笑道:“这可不成,旁的军中事我都替你料理了,你那林家军可不听我的。”说着随手拿起个信笺看了看,指着旁边的批示笑道,“瞧瞧,多好看的簪花楷,有人替你执笔打理呢,你这红袖添香,还有什么不自在的?赶明儿个你让温如实那几个心腹手下人勤快来几趟就什么都有了。”
“我躺床上难受成这样,你还消遣我,太不仗义了。”
袁绍仁哼道:“我还不仗义?我这外头抓乱党抓一天,累得要命,这会儿颠颠儿的跑你这儿来瞧你两眼,还落个这名声?”
林锦楼叹道:“要不咱俩换换,我倒是想去抓乱党了。”
袁绍仁喝了一口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成了,你这一身伤没白挨。圣上要嘉奖你,兴许你要做个都督了。这是内阁里刚递出的信儿。”
林锦楼把那张纸浏览一遭,口中道:“那头衔也是虚的,也不差一年那几十两银子。”
袁绍仁把纸又揣回怀中笑道:“总得把品级升上去,你想要实权也得太子继位之后再施恩,一个总兵是跑不了的了。”
当下香兰进来添茶,林锦楼只盯着她出神。袁绍仁瞧瞧香兰,又瞧瞧林锦楼,待香兰出去了,便道:“行了,别看了,人都出去了,见天在你身边守着还没看够?回头再给人家盯个窟窿出来。”
林锦楼白他一眼道:“我乐意,管得着么?”
袁绍仁摆手道:“是是,我管不着......说实话,这姑娘真是不错,跟了你也是遭了罪了,又经了这么一遭,你可得对人家好点,尤其那狗翻脸的脾气......啧啧,你甭瞪我,这也就是你我弟兄之间过这个交情,换个人我都不说这个话,拜年话多好听,讲这些戳人短处的,我又何苦来的。”
林锦楼叹了一声,顿了顿道:“她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什么。”
袁绍仁一怔,盯着床前几子上摆着的一盆兰草出神,良久才道:“她心里头知道,她是个奴才丫鬟出身的,即便与你家有了何等恩情,日后你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进来......兄弟你摸着心口想想,她这样品貌的,除非你娶个泥人进来,等闲的谁容得下呢?只是你可能娶个泥人么?这一大家子,没个内里能主事的,能把后院稳住?她就是太聪明,太明白了,哪怕糊涂点也不至于活成这样。”
林锦楼看着袁绍仁道:“你倒是明白得紧。”
袁绍仁苦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莲娘......”他说到此处住了嘴,轻轻拍了拍林锦楼肩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说太多了,自个儿想明白想清楚怎么待人家。原先你一厢情愿,倒让姜家把人姑娘给害了,还没吃够亏么?”
林锦楼不说话,只盯着头上的顶帐出神。屋里静了片刻,袁绍仁又提及军中几项要务,林锦楼漫不经心应承了几句,待袁绍仁起身要走时,林锦楼道:“我听说二妹妹和二妹婿来了,你让他们把二妹夫找来,我有事与他说。”
袁绍仁出来时,香兰正在外间跟丫鬟们做针线,忙起身向送,袁绍仁走到门口,忽又对香兰道:“我要去给老太爷那里,方才听婆子说,今儿人来得全,老太爷要留饭,让我过去,你替我指个道儿罢。”
香兰是个聪明人,知道袁绍仁是有话与她说,便点头应了,一面拿过斗篷一并跟着出来,来到院中,袁绍仁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香兰看了袁绍仁一眼,道:“没什么打算。”
袁绍仁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是个多思之人,我不信你半分打算没有,日后鹰扬好了,你该如何,你想过么?”顿了顿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可袁某人敬佩你人品,故来关心几句,你与我一个故人极像,袁某怕你日后......日后也像她一般......”
香兰低下头,盯着地上的雪不说话。
袁绍仁叹道:“我跟鹰扬是自幼在一处的交情了,我虽长他不少年岁,可情同兄弟。他从来视女子无物,任凭什么天仙,他不多久也就腻歪了。可这一遭对你可是极上心,上一遭你跑扬州去,他动用自己手底下所有军队人马满江南的找你,州城府县都接了要寻你的告示命令,找不着人就跟要发狂似的,这一遭出了这档子事儿,他怕自己不行了,在村子里快闭眼时还交代我,倘若有那么一天,让我好生关照你。”
☆、311 病中(五)
香兰侧过头看着院里略略几点山石,种着的红梅,她呵出一团白气,轻声问道:“侯爷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袁绍仁道:“我就是头一遭看见鹰扬这样,他这人其实挺重情义的......其实,其实我明白你们二人之间另有其他缘故,本不该一介外人多嘴,我就是......就是......”他吭哧半天叹了一声说,“我就是觉得你很好,也盼着你日后过得好罢了。”他低下头,只见香兰一张雪白的脸已冻得微红,清眸流盼,正与他四目相对。袁绍仁心头微震,别开脸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林家里头个顶个都是人精,瞅着鹰扬待你上心,岳母又看重你,你该好好为以后打算,至少他日后娶妻如何,日后生活如何,都要谋划谋划......倘若实在难处,让鹰扬另置一宅你出去过也好。”
香兰一怔,感激袁绍仁这份心,屈膝行礼道:“多谢侯爷美意。”起身笑了笑说:“这几年我心量比原来宽了好些,不管日子如何,多么艰难,都学着不去烦恼,原先觉着怎么都迈不过的坎儿,现如今也慢慢放下了。心宽天地就宽,至于日后会如何,我暂不愿再多想,原我多思多虑,千百次谋划,也抵不过时运无常。”顿了顿又问道,“德哥儿还好么?”
袁绍仁未料到香兰问这个,想起小儿子亦带出笑容说:“他?没心肝的小家伙,能吃能睡,好得很,又长高了些。”
香兰微笑着点点头,看着院子里落下的雀鸟,感慨道,“我倒是总盼着若是永远像德哥儿那样年纪多好。无忧无虑的......可总是要长大成人,一辈子经风历雨,起起伏伏。为奴为婢也好,做官做宰也好,嫁做人妇也好,建功立业也罢,不管怎么活一生,总是有无穷尽的烦恼事故。是你的劫难躲不过。人生的功课总是要修完的。侯爷实在不必为我挂心。”
袁绍仁一怔,心中泛起波澜,拱手抱拳道:“是我错了。忘了你有这份心胸。还是那句话,袁某敬你为人,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必当相助。”
香兰再次屈膝行礼,道:“侯爷,天冷风急,我先告辞了。您也保重。”袁绍仁拱拱手,二人就此别过。
香兰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仰面,只见天晴云淡,直到丫鬟来喊,方才慢慢回了屋。闲言少叙。一时陶鸿勋来了。同林锦楼在屋里说了一回话。坐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