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婵满面惊恐,浑身瑟瑟发抖,拼命往后退将身形隐在芦苇丛中。
嗖嗖!
羽箭袭来,却因风力之故,偏射到芦苇丛中。香兰吃一惊,连忙趴下,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紧接着传来“噗通”一声,似是赵月婵落了水。
幸而厮杀双方战况激烈,皆未发觉此处动静。
香兰只听得水中不断扑腾的声音,间或微弱的喊一声“救命”。她连忙起身过去,只见河面上早已结冰,河岸却未冻牢靠,赵月婵正是砸破薄冰落入河之中,唯右手揪住岸上芦苇,面如金箔,嘴唇无一丝血色,却怎么也挣不上岸,却拼命挣扎,一团血色从河水中荡开。
赵月婵看到香兰,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恐惧与哀求之色,抖着嘴唇道:“救,救命......求你......”
香兰没犹豫,立刻拉住赵月婵的手腕,拼命向岸上拖,她又冷又饿,本就没多少气力了。只能咬紧牙关,拼全力将她拉上岸来,又架住她双臂,往后又拖了一段,终于精疲力竭。不由瘫倒下来,仰面对着天空大口喘气。
赵月婵面色惨白,已露出青灰之色,亦大口喘息,她浑身上下几乎湿透,冷风一吹。冻得浑身蜷缩,颤抖不止,左臂被箭刺破,血流不住。
香兰勉力爬起来,上前去解赵月婵的湿衣裳。费力将她衣裳脱下,因再无干衣与她穿,便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又将将药粉洒在她伤口上止血。
两人都已无一丝气力,双双瘫倒在地,耳边传来的喊杀声亦模糊起来。
良久,赵月婵挣扎着起身,对香兰勉强道:“多。多谢......多谢你救我......”
香兰侧过头看了赵月婵一眼,又扭头望着天,道:“你不必谢我。只是我良心过不去罢了,况你虽为人可恶,可你祖父平生重义轻利,忧患疾苦,因直言遭受横祸,我心里敬重。救你多半也是看他的面子。”
赵月婵喘息不语,咳嗽了几声方哆嗦道:“你一个......一个奴才下人出身的。竟也......整那些穷酸文人的调调......”
香兰扭头看了看赵月婵,道:“你觉着这一生做主子很高贵么?兴许下一世。你还不及我。”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赵月婵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下一世?呸,这辈子就要死在一块儿了......”
香兰叹了口气,她做梦也没想过,在如此山穷水尽的境地,竟是她二人默然相对。似乎她坎坷的根源便是从这人身上启始。她从不甘心屈就奴才一辈子而入府,后被赵月婵厌恶,做了处处受气被挤兑算计的丫鬟,再后来是林锦楼的淫威,赵月婵的憎恨和毒打,险些被发卖火坑的劫难,父亲入狱,自己的身不由己,以至在林家种种,这几年让她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可回首望,又好似梦幻泡影。
她被赵月婵欺辱时,曾多少次想过要如何大加报复,可如今她却不想理会那些恩怨了。昨夜九死一生活到如今,如今她没有气力再去恨谁,只想活下去罢了。
不多时,喊杀声渐悄,香兰探头望了望,却见一众人沿着昨夜去往小树林的路追杀溃败的一伙人去了。她方才松了口气,此时太阳已出,风声平歇,比方才又暖和了些。
赵月婵方才还浑身发抖,此刻却浑身冰冷僵硬,这便有些不妙了。香兰将她移到林锦楼身侧,把林锦楼盖着的毯盖在她身上些。香兰看看赵月婵的脸,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孔,此时已露出灰败之色,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你昨晚怎会来这里的?”
“呸!还能怎样?”赵月婵听了这话,不由睁开眼睛,青灰的脸上陡然涌出怨毒之色,反倒比死气沉沉生彩些,“姓戴的甜言蜜语,投靠我祖父,又娶了我做老婆,原本跟供菩萨似的供着我,孰料我祖父一死,他就换了个人,看我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幸亏他随身伺候的小厮是我的相好......”
香兰不由目瞪口呆,赵月婵瞥了香兰一眼,冷笑道:“少他妈这么看老娘,男人三妻四妾,凭什么我不能?戴庆就是个老头子,还成天花天酒地在外头招摇,老娘凭什么不能找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寻乐子?哼!原我也想找个人终身有靠,踏实度日,可钱文泽、林锦楼、戴庆,男人掰着手指头算算没一个好东西......”
她神色嗔恨,声音怨毒道:“我相好给我通风报信,知道那龟孙子竟要对我下手,要取我性命以示对二皇子效忠,天打雷劈的下流种子,即便我做了鬼,阴灵也饶不了他!”赵月婵恨骂一场,喘了口气又道,“戴家那膫子*的,你不仁我不义,我便差人去寻我大哥,想跟娘家人于昨晚卷了戴家的东西趁夜逃了,回金陵找我爹娘,反正祖父已故,赵家也将树倒猢狲散了,还不济先寻个地方隐姓埋名下来,金银钱财也足够舒舒服服过它几辈子了。可谁知许是走漏风声,昨晚戴蓉派人追杀上来,将我兄长一家都杀了,放他娘的屁!他也没得了好死。受了伤倒在地上,让人一刀扎了个穿心透,哈哈哈哈!他堂兄也让你们杀了,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赵月婵说着大笑起来,带着几分快意。间或神色怨毒的骂上几句,渐渐体力不支,剧烈咳嗽两声便气息微弱下来。香兰已不想再听了,她默默将毯子往赵月婵身上扯了扯。她又去看林锦楼,林锦楼却浑身滚烫,仍旧昏迷不醒。
赵月婵虚弱道:“我浑身难受......是不是要死了......”方才说的那番话好似将她身上最后一丝精力耗尽。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如同一朵开尽的花儿,颜色尚在,却干枯憔悴,将要凋零了。
香兰摇摇头。忽然道:“你这样......值得么?”
赵月婵低声道:“有什么不值得。”
香兰不去看她,双手抱膝,仰面看着头顶随风摇曳的芦苇,道:“人这一辈子倒不怕犯错,谁还没错过呢,虽说这错有大有小,可不是真个儿捅破了天,只要能兜住了收场。便可有挽回余地,能从头再来,改了就是了。可就怕破罐子破摔一错到底。你心里头恨、委屈,所以恣情,以为这就是报复,就痛快了,可真的痛快么?如今你这样,心里就真的痛快了么?”
“我何尝不想好好生生的。可他们哪个让我安稳,我......”
“说到底是你自己不愿忍。做错了就担着,既不想扛。也不愿改,又不愿忍苦果,闹腾下来,只能是一步错步步错。你想想,这一生你任性妄为,手段狠毒,对不起多少人。”
赵月婵闭上眼,冷冷道:“你又对不起多少人?”
香兰裹了裹身上的狐狸皮袄,她鲜少向人倾吐心事,可如今却极有冲动说出来:“我这辈子回想下来,最对不住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宋柯,待我恩重,如今他落难,我却不能相帮,恩情不还,心头难安;另一个芳丝......芳丝原是贴身伺候宋柯的丫鬟,待宋柯有情,因我与宋柯相悦,故我们二人便有水火之势,我当时脾气尚有棱角,与她几番争执生事,她因愤恨,一时糊涂做错事,宋柯为了我,也因气恼她生事,便要撵她出去,她一根白绫便了结了性命。她母亲在宋家太太跟前说我坏话,我为表此人本就心怀不轨,当众戳穿其偷盗主家贵重之物,不曾想适得其反,反让宋家太太对我更加不喜。如今回想,当时为人处世严苛刻薄,不顾及旁人脸面,其实有些事看破别说破,转个圈换个法儿行事,也不会白白搭入一条人命了。原我不觉得当初有错,针锋对麦芒,你待我有恨我便以直还击,没什么不对的,可后再入林家,磕磕碰碰,也曾处在芳丝的境地,心里便明白了,保全人家体面未尝不是高风亮节,如今想起来倒真是后悔。”
赵月婵冷笑道:“哟,这样的善心可生生臊死我,我还真该称呼你一句‘观世音菩萨’......我告诉你,你这样滥好人,也未必能得着好报!”她睁开眼,吃吃笑道,“你日后八成是不能生养了,是也不是?”
香兰一怔,朝赵月婵看过来。
赵月婵道:“啧啧,你还不知道罢?戴蓉那浪狗贼跟林家二奶奶谭氏勾搭上了,那断子绝孙丸就是我让戴蓉交给谭氏下的,至于后来扯上什么姜氏姊妹,我倒不知情了,可那药千真万确是从我这里出的。”她目光闪动,隐含残忍之色,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如何?观世音菩萨,如今是不是该后悔救我了?反正我也活不久,倒也不在乎你对我如何,却最恨你这样假情假意的!”
香兰看了赵月婵良久,摇了摇头,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后悔救你,若再来一回,我仍会救你的。我是真心可怜你,你自私且无爱,觉着日子里满是算计敌对乃是理所应当,无法接受能够救你帮你以德报怨的人,便要一口咬定是虚情假意,做了这样的事也是不得好报。其实这人世间本来就有美有丑,正因为丑得多了,美才愈发纯粹可贵,有些人宁愿放下世人所在乎的,把美存留下来,或牺牲巨大,或是别人说不值得......我一直觉着值得。”
赵月婵一怔,微微冷笑,便不做声了。
香兰又去看林锦楼的情形,重新给他胸口涂药,盘算着等到中午林锦楼再不醒,自己便要将他推醒,喂他吃些东西。又忧愁不知这仗打完没有,不知是否该出去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