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看了她半晌,忽问道:“你怎对沈家的事如此清楚?沈家出事那年你还没出生呢罢?”
香兰抬起眼看着林锦楼道:“我做过个梦,我上辈子是沈家的大小姐,还曾与你议过亲,只是婚事与成,我又嫁于别人,后沈家卷入祸事,我也不得善终。”
林锦楼睁大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高深莫测,二人对视良久,屋中静得针落可闻。
香兰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道:“我跟大爷闹着玩呢,怎可能有这样的事,我师父定逸师太曾是官宦小姐,同沈家有旧,我是听她说的。”
林锦楼忽然俯下身子在香兰的嘴上亲了一下。香兰诧异的抬起头,林锦楼笑嘻嘻道:“兴许那就是你上辈子呢,可见你命中注定就得跟着爷,跟了旁人便没好下场。”
香兰勉强笑了笑,低下了头。林锦楼见香兰神色忧愁,不觉眉头蹙起,握着香兰的手又用力捏了捏。
第二日一早,姜曦云便亲自来赔礼,当日香兰在此地质问声犹言在耳,也实令她不愿回首,立在屏风外,行了敛裙三礼,便带着丫鬟匆匆去了,仿佛身后有鬼撵着她。灵清冷笑道:“真是便宜了姜家。”
雪凝低声道:“姜家马车就在外头停着,立时就要走呢!行李都是连夜收拾的。姜老太太八成要不行了,咳嗽闹了一整夜。还有姜四姑娘,自昨天回去就浑身发起热,满口胡言乱语的。”
灵清叹一声道:“这真真儿应了一句话‘做人莫藏奸,头上有片天’,以为使手段就得了便宜,其实老天爷都长着眼呢。”
闲言少叙,却说香兰在府中养病,林东绮隔三差五差人送东西,谭露华和林东绣时不时过来探望,她二人影影绰绰猜着当中缘故,问及香兰,香兰总不答,只笑笑便过了,问狠了,便道:“太太和大爷不让我说。”以此搪塞。谭露华却听丫头们提及香兰是喝了“断子绝孙丸”化成的药水,登时大惊,心里明白此药正是自己丢的那包,被姜家姊妹捡了去,不由庆幸自己当日已将茜罗和彩屏远远卖了,又提心吊胆过了几日,却未听见有何风声,渐渐的。便将心放了下来,暂且不提。
却说展眼已过了一个月有余,这一日夏姑姑正教导林东绣,正想着。雪凝进来,手里端着个洋漆托盘,有七八样精致雪绽样的盒子,笑道:“外头进上来的脂粉,各色样式的,姨奶奶说姑娘是将做新娘子的,先请姑娘挑两盒。”
林东绣将盒子一一打开看去,只见或米粉造的紫粉,或细粟米制的迎蝶粉,或掺着壳麝益并母草之玉女桃花粉。或用茉莉花仁制的珍珠粉,或有玉簪花造的玉簪粉等,不一而足,粉块制成或圆、或方、或八角、或葵瓣,上压凹凸梅花、兰花及荷花纹样。包在丝绸布内,香气扑鼻。
林东绣喜道:“这样精致,真是做绝了,替我谢你们姨奶奶。”挑了两盒,雪凝便告辞往谭露华那里去了。
夏姑姑道:“有来有往,姨奶奶把脂粉送给姑娘两盒,姑娘也不能实受了。”
林东绣道:“正是这个理。”找取出两个极精美的香囊。命蔷薇送去。
夏姑姑面露笑容,微微颔首。
不多时,林东绣便听见蔷薇在窗外同谭露华的丫鬟彩凤一处说话儿道:“方才我去畅春堂送东西,瞧见一盒大爷刚给姨奶奶打的首饰,啧啧,晃得我都睁不开眼。估计姨奶奶那里连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
彩凤因丢药之事受谭露华斥责,连带抬举她当林锦轩姨娘的事也不提了,听了寒枝这话心里不痛快,没忍住将心头话翻出来道:“不怪我说些不中听的,陈香兰就是个奴才种子出来的。反倒把自己当小姐,大爷位高权重,寻常人连眼皮儿都不夹,能抬举她当姨娘,‘傻子考上状元郎’祖坟里都要冒青烟。可还自命清高,拿着那个劲儿,她想作甚?难不成想当大奶奶?做梦呢!”
蔷薇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保不齐人家日后有什么造化呢。”
彩凤冷笑道:“再怎么有造化也是奴才生的,一开始就投错了娘肚子,蛇再想当龙,也得看得起自己,上得了台面,也是盘菜的命!”
一语未了,便见窗户里扔出一只茶杯“啪”一声碎在地上,吓她二人一跳,林东绣骂道:“谁在外头嚼舌头根子呢?”
彩凤不敢言语,吐着舌头静悄悄走了。
林东绣冷笑道:“主子的事哪有这样嚼蛆的,二嫂也不管管。”因香兰待林东绣实心,二人已渐渐亲厚起来,连带林锦楼对林东绣都有好脸色,添了不少嫁妆。今日听有人说香兰不好,林东绣便起了维护之意。
夏姑姑心中暗道:“‘纸里包不住火’,香兰一闹病,姜家就火烧火燎的搬走了,连议好的婚事都不再提,当中的龌龊事我大概能猜着一二。啧啧,倒是可怜了陈香兰,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真是宝珠蒙尘,命不由人了,可这世上没有颠不破的圆,奴才们眼界窄,怎知香兰日后不会非黄腾达真做了正头主子呢?可恨人微言轻,否则我非助她一助。”不在话下。
又过了一个月,姜家报丧之人传来姜母病重身亡的消息,彼时林家正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林东绣出嫁了。
☆、291 出游(一)
话说自林冬绣出嫁,天气也一日冷似一日,刚一入冬便下一场大雪。香兰身上调养着有了起色,林锦楼各处搜刮珍奇药材,又命厨房变着法儿的做吃食来。因其公务繁忙,时时留住军中,便将随身惯用的吉祥、双喜留下听香兰差遣。
这日清晨,香兰起床盥洗,披了件梅兰菊的大氅,灵清取了个银球手炉塞到香兰手中,道:“昨儿晚上刮一宿北风,天气真邪性了,才刚入冬就这样冷了。”
小鹃走进来,一边掸雪一边道:“昨儿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早晨还零星飘雪珠儿,几个小子正扫雪呢,按着姨奶奶吩咐,厨房里煮了热姜汤,已经打发桂圆和几个婆子分下去了。”
香兰点点头,举目一望,问道:“画扇呢?”
雪凝笑道:“她是福建人,在金陵也没几年,头一遭进京,哪儿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早就跟几个小丫头子玩去了。”又对香兰道,“姨奶奶也头一遭见这样大的雪罢?倘若不是大爷三令五申说奶奶受不得风,赶明儿个出去赏赏白雪红梅才好呢。”
香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向外望了望,只见两株红梅开得精神,胭脂一般颜色。她前世在京城长大,比这更大的雪也见过,她带着弟弟妹妹穿着木屐在雪地里放炮仗,嘉莲胆子小,直往她身后躲……想到妹妹,香兰又记起德哥儿,连忙命人把她这几日给德哥儿做的皮帽儿取来,再络一块青玉便得了。一时小鹃捧来盛着各色玉石的盒子,几人坐在一起挑拣。
灵素端了一顶老彩漆方盘,盛了梅桂泼卤瓜仁泡茶进来,放到炕桌上,展开一条小手巾,里面包着银舌叶茶匙,递到香兰手里道:“这是外头进上来的。山东才有的吃食,太太昨晚上特地让巧慧送来的,我刚提鼻子一闻,馨香极了。”
一语未了。便听外头有人道:“什么馨香极了?给爷盛一碗。”说着林锦楼夹着一身风雪走进来,丫鬟们一见连忙迎上前,解斗篷、递热茶,除帽儿,绞热毛巾忙个不亦乐乎。
昨夜林锦楼在宫内轮值,一夜未归,他往大炕上一坐,香兰便将自己跟前那碗泡茶推过去,林锦楼吃了一口,又皱着眉嫌甜腻了。命人端碗热汤来,一面捧着手炉,一面将靴子蹬了,伸到银盆的热水里烫脚,问道:“今儿你都在家里做什么了?”
香兰道:“不过闲着。虚掷光阴罢了。”说着将二门外递上来的帖子信件用银盘子盛了递给他,林锦楼一行拆信一行道:“你合该没心没肺的闲呆着,镇日里胡思乱想,爷都不知道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从哪儿来的。”看着拜帖随口道:“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定,这个节要好生热闹热闹,在宫中办百叟宴,讨个好彩头。老太爷也接了旨,让进京参宴,小三儿亲自护送他来。前些日子赵阁老闹了这么桩事,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圣上如此也是为了安抚老臣之心。”
香兰明白林锦楼指的是何事,前些日子她静养时。首辅赵晋因私下谒见太子被二皇子一状告到御前,称其“私觐东宫,必有隐谋”。圣上为之震怒,以“无人臣礼”罪下诏狱,震动朝野。
林锦楼抬起脚。灵素忙半跪,拿着大洋毛巾擦脚,套上棉袜,林锦楼看了几封信,皆放到一旁,口中道:“老太爷预料当真不错,赵家这回栽了。日后圣上即便记得赵晋的好处,重新起复,只怕他也难入内阁了。”又叹道:“可惜可惜,赵晋性劣心高,可也称得上才华横溢,刚正不阿,锋芒太露遭了算计,倒不知他这样人家怎养出赵月婵这样的女儿?原沈阁老也有个孙女儿,就是要跟爷说亲的那个,不知是否也是水性杨花之辈。”说着不经意瞧了香兰一眼,却见她瞪了自己一眼。
林锦楼就笑了,说:“好啊,你胆子大了,还敢瞪爷。”说着手伸到她两肋乱挠,香兰畏痒,左躲右闪,笑个不住,又觉着不妥,咬着嘴唇忍了一时,方才告饶说:“别闹了,让人瞧见不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