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妈妈看秦氏冷淡的面孔,知道多说无益,只怕自己也要连带吃瓜落让秦氏生厌,当下磕头出来,飘飘忽忽走出去。只见院子外灯火通明,书染正垂花门的大红灯笼下,二门外几个婆子和护院按着两个绑成粽子的丫鬟,吉祥在一旁监看着。韩妈妈一见书染,远远的便想绕路,书染眼尖,立刻笑道:“韩妈妈来了。”
紫黛一听立刻激动起来,拼命蠕动着,口中塞了帕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众目睽睽之下,韩妈妈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悄悄往门外一望,恰好疏桐刚被剪了舌头,仿佛死了过去,被两个婆子用木板搭走了,地上血迹斑驳。韩妈妈唬得腿脚酸软,一叠声道:“这是……这是做什么!”
书染背对着大门,压低声音道:“妈妈别往外看,鲜血淋漓的,我都怕得要命,只敢站门内,不敢瞧。这两个犯了天大的错,大爷要重罚,让剪了舌头,疏桐撵到庄子上去,紫黛让拉出去配小子……”
看着韩妈妈金箔一般的脸色,又道:“疏桐方才灌了迷药,昏过去才动的刑,我一直压着时辰,就是等妈妈讨了太太的救兵来,好救紫黛一救,如今可讨来了?”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个关心紫黛安危一般,心中却想,“瞧她方才那个想躲清静的样儿,就知道恩典没讨来,反惹了一身骚,紫黛这回是要遭殃了。”又几分同情,可想起紫黛素日为人,那同情又淡了几分。
韩妈妈支支吾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道:“劳姑娘费心,这份情我是收下了……只是太太那儿,太太那儿……唉,你说我也是命不好,事事不顺,想提携自己外甥女一把,还惹了太太和大爷的厌,也是我素日里不会管教了。”
书染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一瞬便敛了,也跟着唉声叹气道:“妈妈无需自责,这也是紫黛的命。”
当下,韩妈妈走到二门外,紫黛瞧见她不由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乱响,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从眼眶里滚下来,目光好不可怜,旁边的护院婆子竭力按着她,否则即便她绑着,只怕也能弹跳而起。
韩妈妈不敢看放在一旁的刑器,可看了紫黛的脸愈发觉着胆战心惊,只勉强道:“我的儿,你这一遭……唉,大姨儿替你去求过太太,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自己千万放宽了心,大姨儿指定不会丢下你,日后再替你好生谋划。”说完急匆匆转身便走了。
紫黛惊骇得瞪大了双眼,摇头晃脑,摇散了一头的青丝,头发蓬乱,状如女鬼,脖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喉咙里声音愈发可怖,已几尽癫狂,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妈妈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拐了个弯儿便消失不见了。
书染默默叹了口气,跟吉祥对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吉祥便命护院掏出紫黛口中的帕子,还未等她大喊便捏住她下巴,将迷药汤水灌了进去。紫黛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有人说话,书染叹道:“到底不是自己亲闺女,紫黛得脸的时候便跟着风光,满处说嘴,摆姨奶奶亲戚的谱儿,就差封自己是太太的亲戚了;可如今呢,巴不得撇干净躲得远远的,任凭人家生死,唉!”
吉祥道:“姨奶奶?大爷都没收用过呢,哪门子的姨奶奶。啧,说起来还得佩服那一位,你没瞧见,这两天没见人,大爷都没合过眼,跟疯了似的,咱们得躲远着些,谁挨近了谁倒霉,保不齐就成出气筒了。”
韩妈妈快步走了一段,直到扭头再瞧不见垂花门上摇曳的那两盏大红灯笼,方才慢下脚步,捂住胸口靠在墙上,她到底心亏,到底良心不安,洒下几滴泪,捂着嘴哭着喃喃自语道:“我的儿,别恨我,别恨大姨儿,大姨儿也是没有办法,眼睁求不动太太,我还能怎样?我日后到底还得在太太跟前当差呀!你放心,日后大姨儿一定管你,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想办法让他们能进府里领差事。”
她心里这般盘算,却不知没过多久,她被秦氏派去服侍林东绣,而后竟随林东绣出嫁去了永昌侯府。起初也算风光体面,可林东绣把银子紧,平素又不大方,她也是过惯了体面日子的,想方设法贪墨银子,后被彻查出来,撵出了侯府,也没脸再回林家,幸而得吴妈妈周济,寻了个看庄子的活儿。此时紫黛已嫁了府里一个跛了腿的厨子,生得矮胖粗壮,专给二门外小厮长随等人做饭的,素爱吃酒打牌,幸而还知养家糊口,维持生计。紫黛三年生了两个娃儿,胸脯子将要垂到肚脐处,身量胖得好似四、五十岁的妇人,竟然已不复当年美态。见韩妈妈来,登时勃然变色,走回院里“怦”一声关了门,竟终生不愿再见。
ps:
明日无更~唉,本来这章想写香兰出来的,结果一交代紫黛姨甥俩就没收住。这二人可以领盒饭了,下章香兰一定一开始就出来!
☆、215 旧人
香兰还不知林锦楼为了找她已将个金陵都快翻了过来,她正推开禅房的窗子,把帘子卷到小银钩上向外远眺,只见日暮苍山远,寒鸦倦归巢,石中清流湍,一阵寒风吹过,清冽又爽快,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往日里肺腑间的躁郁都尽数吐了出去,又转回身走到书案前,提了毛笔,在那画上微微点了几色流云,那张《日暮山村图》便瞬间生彩起来。香兰心下满意,题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小石印,蘸了印泥,盖在右下角,拿桌边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扭头看着窗外,这样宁静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门里人情倾轧,勾心斗角,也不曾有违心讨好和尊严践踏,她觉着自己仿佛做梦似的。
当日她跌跌撞撞从庙里逃出来,哀求那小和尚去给侍卫们报信,眼见着人都进了寺庙,方才松一口气,又歇了片刻,只听喊杀声,又见有黑衣人仓皇从庙内逃出,便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暗道:“林锦楼的亲兵个个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来了。”一转念,心里又盘算,“林锦楼救过我两遭,如今我救了他母亲和妹妹,这两桩就算抵消了罢。只怕他不肯放过我,还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这心思一转就停不住了,寻思道:“这附近有个叫莲花庵的小庙,几年前我还曾来过,我师叔定素师太是那里的住持,她看我长大,对我是极疼爱的,不如我先去寻她,再作打算。”
当下便借着朦胧月色。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来此山游玩,故而熟门熟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看到那小庙。此时庙里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课。定素师太见了香兰不由大惊,忙将她让到房里。香兰将自己这两年的遭遇同定素师太说了,她不由十分同情,连连叹息,不住合掌念佛。又问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香兰一听这话,忙跪在地上,眼里含着泪儿道:“如今我已到这个地步。还厚着脸皮求师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愿回了,求师叔先将我藏了,我想方设法到扬州去找师父。倘若我爹娘找我,求师叔悄悄告诉我家里人,师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说着连连磕头。
定素师太忙将她扶起来,道:“藏下你倒不难,只是你只身去扬州……唉。你一个美貌女孩儿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么事,倘若再让拐子拐了,或遭什么不测,那便更凶险了。”想了一回道:“不如这样。这附近有个姓于的富裕乡绅,最是乐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儿要送嫁到扬州,我托他一托,说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扬州投奔亲戚,你扮成个丫鬟,一同跟着去罢。”
香兰不由大喜,当下便在莲花庵安置了,后林家的兵将也来搜过几遭,均被她躲了过去,又过两日,她便乔装打扮,匆匆上了船,顺着清冷的大运河一路下了扬州。到了扬州境内,香兰便掏出银子酬谢于家,她当日谋划逃跑,做僧袍时在当中塞了些银两首饰,离开莲花庵时偷偷留了些银子放在定素师太的枕头边上,如今手里还剩了不少。于家却不肯收,又雇了一辆大车,命下人跟着,护送香兰到了定逸师太所居的显胜庵。
定逸师太见了香兰也不讶异,只将她留下来,命她自己打扫一间二楼的禅室住下。每日里香兰随庵中的尼姑们一道晨钟暮鼓,诵经修行,白天担水,去菜地种菜,厨房帮火,闲暇时便在屋中作画,日子过得倒也悠闲。侍奉定逸师太的禅素偶同香兰说笑道:“师妹,才多久没见,你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先前你虽稳重,却有个泼辣生彩的性儿,也是爱说爱笑的,如今却沉闷多了,却也懂事多了。”
香兰一怔,又笑道:“大一岁是一岁,哪能总跟小孩子似的,四处淘气惹师父和师姐们生气。”待禅素走了,香兰却坐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这两年多的日子比当年沈家落难,她在发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让她心里苦楚和绝望。当年再如何艰难,她总觉着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过去,总能挣出过活路,心里揣着一团微弱的火,可用强勇之姿捍卫最后那一点尊严和希望,在发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还未彻底被人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