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瞧得出香兰在知春馆里过得闷闷不乐,可人人都装聋作哑。林锦楼的命令又岂是她们所能违拗的。
自从陈家回来,香兰比往日见了些精神,昨天晚上那一番辩白也让人刮目相看,适才发觉她是个极聪慧的人。今天早晨香兰要去秦氏的院子里学规矩,她提点说:“学规矩还是其次,关照大爷的面子,太太为难人也有度,就是太太不喜欢姑娘,大爷的房里人又去了两位……太太指定要拨她身边得意的丫头过来,倒不如姑娘自己张嘴,提拔两个知根知底的,如此一来就是自己的人了,日后有事也方便……”她的意思是想让香兰再提携她一步,自此她在知春馆就能跟莲心比肩了。谁知香兰却摇了摇头。
“太太就是想压服我,我早早应对起来,岂不是搞了对立,太太心里更不痛快。我也没有好日子过,何必呢,顺着她罢。”说完又笑得意味深长,“太太自然是有眼力的。她送来的人指定给她长脸,不碍我的事就随她去,想闹腾起来,也得问问大爷答应不答应。”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心里多少有些沮丧。直到瞧见紫黛,她才隐隐明白过来。太太这回给的是韩妈妈的外甥女儿,寻常丫鬟还好了,韩妈妈却是府里一等一体面的老仆,太太又让紫黛一同去学规矩,这分明是要抬举紫黛当姨奶奶的架势。紫黛也不是省油的灯,开口第一句话就称香兰“姐姐”,上来便将自己与旁的丫鬟们区分开了,偏府里人都知道太太的意思,她这样叫虽不合规矩,却无人敢吭声。得了主人青眼。说话做派看似温和实则凌厉,这样的人插手了知春馆,怪道香兰说“太太送来的人指定给她长脸”了。
香兰脸上仍带着笑,却没理会紫黛那句亲热的“姐姐”,只道:“我不是这里管事的人,平日里不过自己在一处呆着。莲心、汀兰和春菱都是极好的人,闲了烦闷了一起说笑也是个乐子。今儿一早晨在外头,我进去歪歪,就不留你们了。”说完又对雪、紫二人笑了笑,飘然进了卧室。
紫黛原还有一肚子的亲热话要说,没料到香兰连多余几句客套都欠奉,一扭头走了人,不由呆了。她这一走,春菱、小鹃、莲心和汀兰因要服侍她用饭,便连忙跟在她身后去了。
紫黛一时未缓过神。愣在哪里。
雪凝一扯她的衣裳:“走了,还在这儿杵着,回去收拾收拾该吃中饭了。”
紫黛深吸一口气,她在知春馆就是太太的脸,故而一来就要把自己的规矩和威信立起来。让人人都不能小瞧,以为她是当使唤丫头来的,太太都给了她天大的脸,她自然要借足东风,勿论林锦楼是否抬举她,至少在知春馆里,她要先活得体面舒坦了,决不能受陈香兰的压制。没料到香兰一甩手走了,真拿她当使唤丫头看待,心里不由憋了火,偏她又不能挑剔什么,只得跟了雪凝去了。
春菱却松了口气,因香兰要用午饭,便出去沏漱口的香茶时,听见壁板后头莲心和雪凝在一同说话,这两人都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原就交好。
“……我原先只瞧过香兰几面,只道是个软绵绵的性子,今天瞧见才知道你为何说她是个聪明人了,紫黛原本想压她,没成想自己闹一肚子气,偏还挑不出理。”雪凝把铜壶从炉子上提下来,倒了半盆,又兑上凉水。
“这没什么,你是没瞧见她跟大爷吵嘴,一句话把大爷气得心肝肺都疼,砸了多少好杯子。”
“我的乖乖,她真那么大胆?”
“啧,有时候我都想,大爷是不是好这口呢,就喜欢气着他的。”莲心说完这话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紫黛上来就跟香兰对着干,能得了好么?”
莲心摇了摇头道:“她要不对着干就更得不了好了。香兰那尊大佛在这儿坐着,除非紫黛服侍大爷有了种,否则只能乖乖着俯首帖耳。她依仗的只有太太,就得按着太太的意思来,太太让她压着香兰,她就得这么做。太太欢喜了,让大爷抬举她,大爷也得给太太面子。况,把她收房在大爷眼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雪凝听了深以为然,笑道:“姐姐果真是个人精,怪道我二姐让我来知春馆以后多跟你学呢。”又同莲心打听起知春馆的事物来。
春菱则倒吸一口气。莲心素来内敛,自来知春馆之后不过中规中矩,浑不似书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时日一长,她也没将此人放在心上,只道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大爷才提携了她。可听了这番话,春菱才知自己往日里小瞧了她。
却说这一日晚间,林锦楼打发人来送信,军中有了要务,暂不能归家。双喜低着头跪在地上将此事报与香兰,悄悄掀着眼皮往上看。
只听香兰淡淡应了一声,道:“别在地上跪着,起罢。”话音未落,春菱已抓了一把钱要递过去。
双喜连忙用双手接着,却不站起来,满面堆笑道:“谢姑娘的赏,谢姑娘的赏!”这十几个铜钱他才不瞧在眼里,府里有的是巴结他的人,林锦楼素日赏得也厚,可这钱香兰姑娘赏的,不再多少,关键是给他这个脸面。双喜不敢直眉瞪眼的抬头去瞧那个端坐在坐上的女子,只毕恭毕敬道:“大爷说了,姑娘深居在内宅里,想出去采买东西或是给家里送信儿未免不便,让把廊下听差的桂圆拨给姑娘使唤。”
香兰一愣。桂圆是专门在前头书房里伺候的,进得了书房的小厮,个个都是小人精。她确实缺个能跑腿使唤的人,却也一直懒得开口,没料到林锦楼把身边得脸的小厮给了她使唤。
双喜恭谨道:“桂圆就在外头,等着给姑娘磕头呢。”
香兰道:“让他进来罢。”
双喜便退了出去。不多时,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衫的小僮儿弯腰垂首走了进来,麻利儿的跪在地上“怦怦”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道:“请姑娘的金安,给姑娘磕头。”
香兰见他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白净,脸庞青嫩,透着股机灵劲儿,便勉励两句,赏了些钱,又命春菱拿糖和点心给他吃,暂且不提。
闲言少叙。日子一晃便过了半个月,香兰和紫黛日日早晨到秦氏屋里去,紫黛斟茶递水、念经捶腿,在秦氏身边贴身伺候着,做得不合秦氏心意,被秦氏骂得厉害些也丝毫不带怨怼之色,依旧毕恭毕敬,若有她在,连红笺和绿阑都退了一射之地。香兰则寡淡得多,在秦氏跟前沉默如金,吩咐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到跟前凑合,只静静在一旁做活儿,得了闲儿便坐在外头抄手游廊上看花逗鸟,同小丫头们说笑几句,从不多言。两相比较,秦氏自然更满意紫黛这等亲热乖巧的,对香兰愈发瞧不上眼,渐渐瞧她便跟个摆设一般了。吴妈妈、春菱等人暗暗担心,香兰却不放在心上。
却说知春馆里,香兰靠在引枕上,手里拿了一册书,小鹃坐在底下的小杌子上绑鸡毛毽子,春菱坐在香兰身边,絮絮道:“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雪凝性子和气,没两日跟小丫头们就混熟了,她既不亲近姑娘,也不亲近紫黛,只顶了如霜的活计,像个省事的人。就是这个紫黛……”春菱看了香兰一眼,道:“太太自从升了她一等,在知春馆里就什么都插手了,大事小事都要过问,好歹她才刚来,上头还有个莲心。莲心是老太太给的,总要顾及老太太脸面罢?谁想,她脸面上敬着莲心,可事事都要按自己意思来。前儿个打骂管教了几个小丫头子,莲心说知错了就算了,她不肯罢休,就因有个小丫头哭说要求‘香兰姑娘’做主,她竟把人家赶出去了!又要改每日饭菜的定例,连鹦哥姑娘吃药到底花了多少银子都要过问。还说正房堂屋里椅搭的颜色太轻浮,要换个色,就要让人开箱去选了。莲心拦着她说正房用什么色都是姑娘说了算,让她不喜欢直接找姑娘说去。紫黛满脸挂着笑说‘不过换个椅搭子,什么这个说的算,那个说得算的,香兰姐姐不是那等小心眼儿的人。’竟让两个小丫头子把椅搭换上了……”
☆、197 相对
小鹃大怒,站起来骂道:“这死婆娘!疯了她了!赶明儿个她是不是想住到这屋里来?原先还跟我套近乎想问香兰姐的事呢!可恨她有太太撑腰,否则都不让她进正房的门儿!”
春菱拧着眉道:“这事就是憋气,大爷休了老婆,这摊子事原本都是书染管的,如今书染吃瓜落赶出去,紫黛这小冻耗子会挑时机,刚升一等就进来把这事攥在手里头,莲心都得让她三分。又杀鸡儆猴赶了个不服的丫头,院儿里人人都要看她脸色……大爷这还没收用她呢,倒威风上了。”
小鹃小声道:“要不然我待会儿去吴妈妈那儿,跟她讨个主意?”
香兰放下书,吃了一口茶,坐了起来:“不用,这才多大的事。她这是跟我示威呢,还是那句话,这背后多少有太太的意思,先随她去。”
小鹃忙道:“怎么能随她去?今天她不过换个椅搭子,你要不过问,赶明儿个就敢进来指手画脚,掀了房顶子!香兰姐,咱可不能那么窝囊!”
香兰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点心,塞到小鹃嘴里,笑道:“填填你的嘴,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也管好自个儿的脾气,不准跟她闹起来,见了面绕着走,她是太太跟前的红人,惹翻了她,我也未必能保住你。人心都是肉长的,太太看我折服了,也不会再容她这样闹下去。再说她这样闹一闹也好,书染走了,莲心面软压不住。她出来震慑一番,知春馆也宁静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