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四郎面上不大好看的,垂头丧气的道:“还不是您弟妹么,耍了小性儿回娘家,连官哥儿也不带了,这不是给我好瞧的么……”
那张三郎素知自己这把兄弟夫妻两口子平日里都是鱼水和谐的,不知怎么今儿倒闹气别扭来,因问道:
“怎么,你们小公母两个向来丢不开手的,如今弟妹恼你也罢了,如何好端端的连官哥儿也给抛撇下了,倒是好可怜见的,既然恁的,你也该带了哥儿在家里歇着,如何往更房里乱跑,小孩子家身子单薄,冻坏了不是玩儿的。”
四郎叹道:“我们小夫妻两个能有什么仇,还不是我那岳母老大人,原先养下好几个哥儿来,只有我浑家一个是姐儿,自小儿在家不如哥哥兄弟们受人待见的,刚刚成亲那会子,见我疼她,还含着泪对我说些小时候的往事,我虽然不好说她老家儿,心里自是记恨,谁知如今乡下儿子们不孝顺,都不愿意给她养老,今儿推到这家儿,明儿又送到那家儿,把个老太太当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的。她又受不得这样的罪过儿,因托人进城找到我家里,对我浑家说了。
我那浑家,哥哥是知道的,虽然言语爽利些,为人最是心软良善的,听见母亲受罪,便忍耐不得,赶着叫我将岳母接了家来,哥哥你且说说,如今我家里就算不是家徒四壁,也就比要饭的多个房顶儿罢了,一家子人家儿一个炕上睡觉,接了她老人家是不打紧,可是又往何处供养去?
我因说了两句这事急不得,要慢慢的想出一个法子来,谁知我那浑家就急了,说我是个眼睛里没有天理人伦的猪狗,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不说,还收拾包袱,说要连夜回乡服侍母亲,我因想着回去看看也好,就对她说等今儿的差事完了,明儿我送了她娘两个回去,瞧瞧到底什么排面儿,再做定夺不迟。
她又恼了,急的什么似的,说这事等不得,也不带官哥儿,雇车要走,我问她儿子怎么办,她因说如今娇养儿女有什么用?官哥儿摊上我这么个爹,只怕将来也未必记得她就是他的母亲,来日必然是个忤逆之子,不要也罢。赌气连孩子也不带,到底雇车家去了……
我带着官哥儿在家里枯坐了半日,孩子饿得实在无法,只得带了往街面儿逛逛哄他,瞧着好似冻着了的模样儿,家去又有些远了,就先带到更房里避一避北风。”
张三郎听见兄弟家务事,倒勾起自己家中的尘凡来,可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见官哥儿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了,摇头道:“这里也不是哥儿该来的地方,可巧方才我兄弟来寻我时,对我说起街上新开了一家羊肉馆儿,是个回回买卖,想必干净公道,不如我请兄弟进去吃两杯,也让哥儿暖暖身子,再寻一碗奶皮子来给他吃了,好歹对付过今天去。”
李四郎听见要下馆子去,面上有些为难道:“家中一向是我那混账老婆管钱的,如今她回了娘家,我满世界里找银子包儿也没得,此番出来不曾带钱的……”
张三笑道:“这不值什么,一顿酒哥哥还是请得起,也算是酬谢你老家儿那三仙姑成全之意。”
李四听了,也想细细的打听打听张三郎的婚事,因笑道:“既然恁的,可就偏了哥哥这一顿,等明儿娶了嫂子时再找补吧。”
弟兄两个带着官哥儿起身出门,锁了更房,往那羊肉馆子里去,叫了四个大菜,烤馕和奶皮子多多的上,那李四郎不大吃回回菜,因说道:“不如咱们弟兄两个也吃两杯吧。”
张三笑道:“兄弟你不常来所以不知道,这回回的买卖,清真贵教是不能饮酒的,切莫乱说坏了规矩,再说官哥儿还小呢,咱们吃了些酒气,只怕把哥儿腌臜了反而不好。”
那买卖的马掌柜见张三谨慎守礼,心中喜欢,吩咐店伙多饶了他们那一桌一碗奶皮子,官哥儿见了吃食,也不哭不闹了,踢着腿儿身上狠命使劲往那奶皮子的地方扑棱着,逗得两个汉子笑了一回,李四郎接在手中,将筷子蘸着奶皮子,缓缓的给官哥儿吃了。
小孩子家饿了一顿饭,见了有奶香的东西忍不得,只顾着要吃,不出片刻,倒吃了大半碗去,实在吃不下了,打个一个奶嗝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开始大人哄他还知道咯咯儿地乐,后来就一面乐一面睡,再后来就睡得沉沉的了。
李四郎见哄睡了官哥儿,方才稍微放心,自己夹些菜吃,笑道:“这家的烧羊肉倒是真得味,难得的却是没有腥膻之气。”
那掌柜的兀自坐在柜房后头盘账,听见这话接茬儿笑道:“这是关外进的货,如今旁的馆子里只怕都是乡下收来的,如何跟我们小店这一家相提并论了。”
弟兄两个听见连忙对着掌柜点了点头,那掌柜也喜欢他弟兄两个言语爽利,又吩咐店伙给加个小菜儿。
李四郎啃了个羊蹄儿,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可说呢,到底三哥去相亲怎么样了?”
张三郎听见兄弟问他,没得脸上一红,说道:“等明儿干娘来了自有分晓。”
李四见张三郎神色有些忸怩,便知道事情成了,一拍大腿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三哥只要捯饬起来收拾妥当了,凭她是什么天仙玉貌,也要相中了你这样一等一的好子弟。如此说来,只怕与那姑娘过话儿了?”
张三点头笑道:“见着了一面,说了两句,此事大半多亏了干娘从中调停,不然我那位老泰水可不是好相与的呢。”
☆、第20章 小夫妻言归于好
李四听见说起岳母来,也是一肚子愁苦道:“往常单听见书上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怎么偏生咱们都摊上那偏心的父母、不义的爷娘,莫非浑家都是绝色,才这般红颜命薄?”
说着,自顾自大笑了起来,倒把怀里的官哥儿唬了一跳,蓦地睁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瞧着他们,竟没有哭闹,见了爹爹,小身子挣巴几下,又埋在李四郎的臂弯了迷迷糊糊睡起来。
张三郎见官哥儿又睡了,方才摇头说道:“这话也不过是咱们弟兄两个好,馆子里头的胡吣罢了,自古从来都是儿孙的错处,哪有父母的不是?当日幼学童蒙的圣贤之书你也是白念了。”
李四郎听见张三正色之言,抓了抓头笑道:“我不过发发牢骚,哥教训的是,正经的,到底聘礼要了多少呢?”
张三郎摇头苦笑道:“定下了是十五两,这还是干娘帮衬着说了这一车的好话,若是我自己前去时,只怕不止这个数……”
李四郎听说是十五两,咋舌道:“哟,敢情你那位老岳母还真当自己的闺女是官宦人家的贵小姐?”
张三没奈何点点头道:“这还真叫你说准了,你没听干娘说?当日她家是出过秀才的,算起来叫一声乔小姐也是当得,只因为这个,我倒不好意思十分还价,总要给这位姑娘在娘家留些体面。”
李四郎见张三这般态度,人还没过门儿就知道怜香惜玉的,忍不住摇头笑道:“三哥平日里少言寡语,从不与年轻女子调笑,原本还道是个不解风情的,谁知道竟是这般会疼人。”
说得张三郎也是脸上一红,摇头道:“遇见这位乔大姑娘之前倒是不曾心思缜密一回,当日在老娘娘庙遇见了,不知怎的心中和软了些,如今倒会替别人思虑绸缪了……”
李四听了这话,心中暗道这真是前世冤孽,两个必定有些夙缘也未可知,一面见张三姻缘既定,又想念自己的浑家,又不好说出来的,只得叹息了一回。
一时间弟兄两个吃了饭,眼看着也到了起更的时候了,张三郎自去会了饭钱,两个带着官哥儿回在更房之内,李四郎面上有些为难,只怕将孩子一个人扔在更房里头不妥帖,张三心中知道兄弟为难之处,说道:
“你就带着哥儿在这半间房里好生歇息一阵吧,我一手梆子一手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左右咱们管着的这条街面儿又不算长的,一时半刻就走回来了,你好生搂着哥儿,别叫他着了寒气才是。”
李四郎听见,心里感念,面上点头道:“既然恁的,多谢哥哥周全,还替您弟妹也陪个不是。”张三郎含笑去了。
依旧提了气死风灯沿街走着,一手打梆子一手敲锣,来回喊了几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等语,不一时竟又来在老娘娘庙处,心中想起当日在此处见着乔大姐儿时的情形,不由心头蜜意顿生,望着那庙门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回在更房之内,见李四郎抱着官哥儿睡着了,连忙寻了更房里公中的一床破棉被给他父子两个搭上个边儿,轻声放下打更之物,自己在炕尾上坐着,想着这李四郎夫妻两个当日成婚之际说不得夫妇和顺鱼水和谐,只是日子长了,也难免马勺碰锅沿儿,磕磕绊绊的。
自己日后若是与那乔大姐儿成了一双夫妻,自然是百般呵护万事依从,断然不会如同李四郎这般,把个娇滴滴的浑家气得连孩子也不顾,就这般抛撇下他父子二人回了娘家……
想了一回,看见铜壶滴漏快到二更天,连忙又出去打了一回,几次三番,熬到了天亮,那李四郎倒是睡得沉了,天色都有些鱼肚白时方才缓醒过来,还道是在自己家中,伸个懒腰,要伸未伸时,但觉怀中一轻,低头一瞧,怀里的官哥儿险险掉在地上,连忙搂住了,打个激灵,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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