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见浑家方寸大乱,心中疼惜,赶忙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莫怕,这事儿若是搁在冰姐儿身上,还值得你哭一哭,毕竟不是足月养活的,可雪姐儿身子这样壮实,想来自然是无事,不说她,就连你这样多病多灾的身子,不是也出过花儿好了么,快别多心了。”
一面进得房里看过雪姐儿的症候,又问那郎中几句话,到底怎么样等语,就花了银子把这儿科的郎中挽留在家里昼夜看顾。
谁知第二日一早,莲哥儿倒回来了,碧霞奴照顾女儿一夜没睡,见他来家,还道是冰姐儿出了什么事,赶忙迎进来红着眼圈儿拉着手问他。
莲哥儿笑道:“没甚事,把大姐儿送到姑老爷家里了,那边儿亲家又带着上小儿科看过,说是不妨的,就安排姐儿和哥儿一处住下,叫我来和奶奶说一声。”
碧霞奴听见这话方才放心,一面又疑惑道:“不是叫你莫要回来么,怎么好端端的又来家了。”
莲哥儿道:“奶奶别慌,小的自小儿是出过花儿的,还不妨,如今全凭着您二位忙活孩子出花儿只怕是忙不过来,所以小的又掉头回来,想帮衬着看顾看顾姐儿。”
碧霞奴见这孩子实诚,心里很是赶紧,到厨房里下了面给他吃。一家子三班倒看顾着雪姐儿。
这症候说也奇怪,前几日药石调治,分明已经把火气给压下去了,谁知转天竟发起高热来,小人儿白嫩的小身子上头,一个个红点子触目惊心的,都发出来成了小水泡,只怕女孩子家要留疤,又不敢给她挑了,小人儿忍不得委屈,趴在襁褓里头干嚎起来,直嚎了一日,脱了水没力气,吃两口奶,病恹恹地就昏睡过去。
这一日碧霞奴的眼泪也没有断过,扑在三郎怀里止不住流眼泪,雪姐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意姑娘遭这个罪过儿。
三郎也是心急,一日里拍了好几回那大夫的门,先前还过来瞧瞧,后来看着雪姐儿只剩下捯气儿的份儿,人家都不肯下药了。
三郎待要往元礼府去请郎中来,又怕家里出事走不开,再说那大夫已经说了,这个症候三分人力七分天定,就是如今进了京城里去,请了皇城里的御医来也是一样的,不然每年里也不会因为出花儿折损了几个皇子公主的了。
夫妻两口子相对垂泪,守着雪姐儿寸步不离,只求天可怜见留住小娃儿一命。莲哥儿忙上忙下,眼见只怕不中用了,进了房来对三郎夫妻两口子说道:
“跟爷和奶奶回一声,我恍惚记得小时候和戏班子走在路上,就出过花儿,那时候班子里有个赤脚郎中,给我爹妈说下一个偏方儿,要山上的几样草药嚼碎了涂在红点子上头,最是败火的,原先只怕耽搁了姐儿的病也没干回,如今既然大夫不肯下药了,不如让小人连夜上山去寻一寻,也是个破釜沉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166|穿装裹命悬一线
碧霞奴见雪姐儿只剩下捯气儿了,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如今听见莲哥儿这么说,好似沉船之上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几下子蹭下炕来,一把拉住了莲哥儿道:“真个能寻见草药?你若是医好了姐儿,我们夫妻两口子宁愿把这一处买卖平白与了你都成。”
莲哥儿赶忙摆手道:“奶奶说哪里话,姐儿是小的看着养下来的,如今若是能尽一份心,自是责无旁贷的,这会儿我就动身往城外山上寻去,只是这东山山势险峻,只怕连来带去也要几日功夫,爷和奶奶好生看顾姐儿,千万等我回来!”
说着就要告辞,张三郎拦住了道:“我与你去。”正要收拾东西跟着,又见浑家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只管死死地抓住了自个儿衣裳襟儿不松手,知道她虽然当家几年,没经过这样的生死大事,母女连心,如今已经唬得方寸大乱,自己这个节骨眼儿要是走了,丢下浑家一个,指不定怎么害怕呢。
想到此处又踌躇起来,倒是那莲哥儿沉稳,摆了摆手对三郎说道:“爷莫要跟着,听见三爷原先是高显县城那一代长起来的,都是一马平川,只怕没走过山路,即便是去了,倒要耽搁了小人的脚程,耽误大事,况且如今姐儿的症候凶险,正要用的着爹妈的时候,这会子去了怕不合适,小的原先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多走山路,那东山上头有甚破庙民房大都熟识,爷和奶奶莫要为难,现在上路还赶得及。”
张三郎听见他这般说,稍微放心,又拿出家用的两个琉璃盏儿灯笼来,拿包袱皮儿给他带好了,教碧霞奴下厨收拾干粮咸菜打包带上,亲自送到了门首处雇了车,拉了莲哥儿说道:
“你是个没成丁的孩子,万事还要保全自个儿为先,我们夫妻两口子不敢说是什么大善人,却也没有为了自个儿的闺女断送了别人家孩子的道理,夜里瞧不见时,寻了住家儿多给银钱住下,千万莫要走夜路,晚间山里多得是猛兽毒虫,可不是玩的。”
莲哥儿见主家事到如今还惦记着自个儿安危,心中十分感念,点了点头,跨上车沿儿上路去了。
放下莲哥儿如何进山采药不提,却说碧霞奴和三郎两口子守着雪姐儿,巴巴的一夜没睡,小人儿的嗓子早就哭哑了,这会子抽抽搭搭的只管捯气儿,长着小手四处抓挠,小孩子家眼睛干净,只怕是瞧见了勾魂儿的小鬼儿,吓得浑身哆嗦。
碧霞奴见了这样的惨状,恨不得把身子不要了替闺女受罪,把孩子搂在怀里紧紧的护住,嘶哑着嗓子替她叫魂儿。
就是张三郎这般直性的汉子,如今见了妻女这样的惨景,也是忍不住滚下泪来,搂着碧霞奴在怀里柔声安慰,到了天色将将平明的时候,只见雪姐儿的小身子狠命抽搐了两下,倒在亲娘怀里,不动了……
碧霞奴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一头撞在三郎怀里,只说“带了我去吧”,三郎何尝不是泪如雨下,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知道这会子浑家没了闺女,全靠着自己撑住,自个儿若是这会子倒了,才真是房倒屋塌。
伸手要把雪姐儿的小身子接过来,碧霞奴撞客了一般,娇躯玉体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命推了一把张三郎,倒把他一个壮实汉子推了个趔趄。一面紧紧护住雪姐儿渐渐冰凉的小身子不肯撒手。
三郎叹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搂了浑家在怀里,声音哽咽的说道:“你留着她在这屋里,她遭了好些日子的罪,如今正在天上瞧着咱们,小人儿平日里那样活泼,不哭不闹,最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如今你不叫她安生,又折腾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咱们雪姐儿瞧见了,岂不是要怪罪自己不孝么?”
碧霞奴甫经丧女之痛,心智已乱,可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自幼饱读诗书,比一般的妇道更有见识,如今听见丈夫柔声相劝,心神渐渐的明白过来,可心里头的苦处就好比钝刀子杀人,比起方才剧痛更是肝肠寸断,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丈夫一个可以依靠,忍不住拽着三郎的胳膊,夫妻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整哭了半日,三郎家里如今不是深宅大院儿了,街里街坊的住着,一家子出事别人家怎么不知道?况且又供着痘疹娘娘,附近有孩子的人家儿早早得了信儿,都把娃儿送到亲戚家里去养。
如今听见二荤铺子里头传出哭声来,知道他家那个刚刚落草的姐儿是不中用了,街坊几个婶子大娘们也是热心肠儿,带了针黹笸箩白布绒绳儿,拍门来与他家道恼。
三郎见女眷们上来,只得回避了出去,几个过来要接雪姐儿,碧霞奴哭得撕心裂肺的不肯放手,内中一个老成一些的妇道抹了泪儿道:“大奶奶,你莫要恁的,妇道人家开怀一年之内可不能这么着,哭坏了身子,日后就不好生养了,你们小夫妻两个还正当年,往后两年抱三都不是难事,你只管这么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岂不是叫你男人不孝有三啦?”
碧霞奴原本捶胸大恸,听见这话倒给她糊弄住了,咬碎了银牙把眼泪儿往肚子里咽,一面咬住了唇儿把雪姐儿放开,小身子搁在了炕沿儿上。
婆娘们内中有一个家里就是杠夫的,常做这样换装裹的勾当,一个小女娃儿,面目如生白白嫩嫩的也不吓人,接过来顺溜了两把,赶着给换了一身儿从家里带来的装裹,一面朝她小屁股拍了两巴掌。
碧霞奴瞧见了连忙按住了道:“她婶子,你还嫌我们姐儿遭罪不够么?”
那妇人叹了口气,眼圈儿也红了:“大奶奶,我们行当里头有个规矩,没成丁的童男童女回去,都要作势拍两下,这不该是你家里的女孩儿,原是上辈子没还清的讨债鬼儿,打两下,叫她知道爹娘的恩情还了,好上路……”说的碧霞奴又滚下泪来,只得收拾精神,与这几个妇道一处裁纸糊棚。
本地风俗没成年的男娃女娃没了,不用停灵出殡,择日选个狗碰头的棺材往义地里头一埋也就是了。
三郎夫妻执意不肯,定要发丧解解心疼,那家里是杠夫的婆娘摆手道:“没有这样规矩,我与你们小夫妻说,就是京城里头的皇子公主尊贵不尊贵?若是夭折的都不进皇陵,自有他们自个儿的化人场去烧了的,何况咱们寻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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