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容长叹一声:“本是想穿着皇后冠带给你告别的,却实在是太沉了,说不好话没说完呢,自己先累死了。王妃和国夫人的冠带都不适合,所以呀,就想到了当年嫁人的时候这一身,看来这么多年,即便是有了七个孩子,身体也还凑合,不至于胖的穿不进去。不过这么一通折腾……估摸着也……”
李世民刻意忽略了无容口中的“告别”,只温柔的给她描完了眉毛,才与她相对而坐:“说,今晚想怎么玩?”
无容想了想,道:“妾身还是把想说的该说的都给陛下说清楚,如何?”
李世民点头。
“房玄龄是个好臣子,从来也都是个谨慎的人,难得的满腹才华,若是没什么错处,就不要责罚他了。可好?”
“依你。”
“长孙家得陛下眷顾甚多,但我这些年还是担心外戚乱政,也希望陛下少用我哥哥,给长孙家一个子孙保全。可好?”
“依你。”
“我死了之后,不愿意风光大葬,徒费国帑,您既然已经点了昭陵,先把我安安静静的放进去,不要太劳动世人。可好?”
“依你。”
“孩子们我都打发走了,不希望他们看着我离开,这样我们都会很难受,所以他们不来,你可不能怪罪他们不孝顺,都是好孩子,不要苛责。可好?”
“依你……”
无容笑着,最后从衣角里面拿出一包药。
“你多病,从薛举开始就不让人省心,一开始我还不觉得如何,你死了我会把孩子们带大了再去陪你。但是你做了皇帝之后,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把承乾带大再去陪你,不然长孙家很容易就顺杆爬了,那就没办法——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便服药去陪你,让一干老臣子辅佐承乾也出不了什么毛病,出不了什么事情,反倒是长孙家大权独揽危害更大。”
她笑着把那药抛远了,含笑看着李世民。
“现在用不着啦,我已经快死了,你我就最后放纵一把,遂了我一个心愿,如何?”
“你说。”
无容看着李世民,在他如今已经有些发福的肚子上做了短暂有力的停留,叹了口气——
“本想你穿着当年的喜服再来一次的,看来反正是穿不上了,凑合着过了。”
李世民才打算发作,便听无容悠悠道——
“当年我嫁给你,却没有洞房花烛夜。我想,我这只怕已经是回光返照了……你得给我补一个,不然我走也走的不安心。”
李世民看着无容盛装之下已经隐去了多病的憔悴支离,盛装嫁人的模样,即便已经隔了二十多年,她眼角也有了细纹,却还是依旧的明艳照人,最终笑的酸涩:“依你。”
——
夫妻俩相对而坐,好好看看对方。
李世民看着无容那双光艳灵动的眼睛——那凤眼黑而明亮,清澈的像山间流泉,转目行止之间是无限的温文书香,清雅灵韵,如精致的卷帙,无需翻动,在紫檀案头边,博山香炉侧,将千古传奇,华辞佳句,无声诉说。
这么多年,从未有变——他依旧觉得这双眼睛极吸引人。
至于其他的部位,他早就看了一辈子,却一直都没有看完,她的光艳灵动,她的美目流转,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折,一直至今。
无容努力的扮演当年的角色——她在悄然打量着这自己这一生的夫君……已经不是当年的十五岁少年郎君,而是已经握天下大权,一语出则四海动的君主。
她和李世民不同,她是从下往上看的。
赞叹了薄唇,赞叹了挺拔的鼻梁,然后看到了那双眼睛——
像是斑斓人间美景浓缩,都凝华于一人眉宇,瞬间惊艳万里江山。眉微微上挑,精致如羽,然而那些精致绝艳,在浓密长睫悄然一转时,天地间就只剩下那墨玉一样的光辉,再不记得容颜几许。
无容觉得有些心动,想要去摸一摸那双眼睛。
想到了就做。
而刚好,李世民也抬手,想要摸一摸无容那双眼睛。
就和镜像一样,两人几乎同时抬手。
李世民酸涩一笑——最终情不自禁的,抚摸着无容的眉梢眼角。
无容皱眉——
这和当年可不一样。
“今日累了。”李世民勉强憋出了脸红,却依旧忍不住内心的酸涩,“我们……安歇吧。”
无容恩了一声,起身给李世民宽衣。
李世民也配合的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虽然早就老夫老妻,对彼此的身体没准比自己的都还了解,却因为绝对是最后一次,无容脱衣服的手有些抖,李世民配合的也有些木僵。
但是好歹是终于一起只穿着内衣,躺到榻上。
无容今年三十五,李世民今年三十七。
李世民带了“最后一次”的酸涩和苦楚,翻了个身把无容压到身下。
夫妻俩保持这个姿势不过少顷,李世民看着无容盛装之下盛极的容颜,一滴泪水“吧嗒”一声落到无容面颊之上。
不等无容自己抬手拭去,李世民的嘴唇已经落下,吸吮了那滴泪珠,又与无容两唇叠加。
那滴泪水于两人唇齿之间流转,有些苦,回味却有些甘甜。
正如两人并肩携手的一生。
——
史书记载,贞观十年,皇后崩于立政殿。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贞观一十一年,这是无容死后的第一个春天。
此时九州升平,四海平安。
李世民在位十一年,自风雨飘摇之中接下帝位,励精图治之下,盛世太平已可见一斑。
勤谨一生的好皇帝,于其皇后去世之后,第一次为了个人私欲,建了这层观——目的?目的不过是能在登上这层观之时,能远望妻子沉眠之昭陵。
虽说荒诞,但且不说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富裕,国库充盈,此一个建筑伤不了大唐国运,便是真的如同炀帝在位之时如此横征暴敛,作为一个君王——此等伉俪情深之举,也足以堵住百姓悠悠之口。
便是升斗小民仍有悲欢离合,天子与皇后如此鹣鲽情深,岂非万民典范?
魏征看着这位因为皇后的死亡而有些憔悴的陛下——不过是便服,因着皇后简朴,连带着整个后宫都不尚奢华,陛下不过夜间上这层观来望一望,自然也无甚必要盛装而来。
但这简单的暗黄色的衣服,也显出了陛下挺拔的身形,脸如玄玉,鼻如玉雕,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本是有些过于凌厉,但深宫长居多年,也慢慢显得雍容。但君王俊逸,魏征看了十年,依旧觉得看不透,看不破。
平日,陛下一双星目流转之间亮若闪电,令人不敢逼视,天子华贵威严,尽在其中。但现在——
魏征打量着,陛下眼中——深邃悠长,却什么都没有。
陛下看着远远的,昭陵的方向。
陛下凭栏而立,很安静,无声无息,似乎亘古以来便在这里,看着那里。
“阿容……”
细微的声音三步之外便已低不可闻,压抑着绝大的悲伤和绝望。
魏征轻声劝道:“陛下……”
“方才似有所见,不知魏卿是否得视?”君王的声音依旧似从云端而来,飘渺不可闻之将,让人心生绝望。
魏征暗暗鼓了鼓劲,今日之谏必须有,否则陛下今后之声明毁矣!
“不知陛下在说见到什么,臣昏聩,竟未曾得见。”
李世民疑惑的回头:“方才,朕看到阿容了……你看,就在那里……”
魏征的声音在劝谏之时便会极为稳定,带有不可违拗的意志,“陛下若是说献陵,臣自然是看到了。”
李世民的手把着栏杆,用力,以他的权势,随随便便就能让面前这连自己思念妻子也不可得的老匹夫车裂而死,但是不能……
耳中似乎还是那温柔和缓的女声:“征能直言,非大家圣德,不有忠臣。妾敢为贺。”李世民缓缓叹了口气,即便他们夫妻之间有这番对话更多是做戏,他绝对不会杀言官,她也明知他不可能杀言官,却也可以想象,要是她还在,也是不愿意他因为进谏从而杀人的。
无论是对魏征动的杀心,甚至是这些时候来对政事的倦怠,乃至于违背了三纲五常的夫为妻服丧,都是她不愿意见到的。
甚至于,这昭陵和这层观之间,还隔有一个父亲的献陵——
世上安有不为父丧而忧,反为妻死而泣之人?
所以他只能看到献陵,而昭陵——
只能在心里。
“朕知道了。”李世民的声音带了无比的疲倦。
魏征躬身一礼,坚决道:“陛下,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无后啊……”
李世民声音里又一次充满了暴戾:“海陵王妃给朕生了个孩子,立她吧。”
魏征无语——
这是最不可能的回答,群臣绝对不可能接受。
本来的打算——贵淑贤三夫人身世不方便,所以算下来应该是德妃,燕德妃从来也没有什么恶事传出,这些年来深居简出更是半点劣迹都没有,即便没有文德皇后靠谱,到底也能凑合凑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