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伯们抬爱。”梅孝廷淡笑拱手一礼。
从来被叶氏宠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头一回离乡背井与人应酬,那俊秀眉眼间遮不住稍许生涩。
“好说好说。”疤脸隔着帘子把他从上看到下,嗓音沙哑浑浊的,到底是认可了。
那吕掌柜便晕开笑脸:“看起来我们八老板对令姑爷也很是有眼缘。走着,二位一路辛苦,不如径自去那逍遥楼潇洒一通,先叫几个姑娘暖暖身子,旁的吃饱喝足再说。”
虚扶了一把张大拿,又对梅孝廷笑笑,示意他上后面的一顶轿子。
原来是走私盐的勾当,难怪老张家一不见风二不见雨的,黄金白银却是滚滚地流进来……只这般大桩的买卖,旦一上了他脏船,日后轻易就下不来了。
梅孝廷略一踌躇,耳畔忽又响起女人当日所言——“那偷来之物戴在身上,不晓得多少伤人”——心中又为少年时不知事、无意中害她被母亲侮蔑而一瞬钝痛,末了还是抖抖袖子撩开轿帘。
小黑正在清点货物,看见梅孝廷随张大老爷上了轿子,不由蹙着眉头道:“那梅家二少爷自小被他娘护得像个小太子,今次竟也舍得把他单独放出来。”
庚武自然也看见了,狭长双眸冷冷睇了一眼:“不过岳丈大人提携女婿罢,操他那么多心做甚,管好你自个的生意。”
“咳咳——”
尾音方落,眼前却忽多出来一双灰紫色大鞋板子,抬头看到一张半生不熟的假娘们脸:“喂,你可算来了!还认得老子嚒?”
口中粗俗,脸却泛红,依稀记起来是上回那个什么晓的勒瑟土棍。
“走开,别扰了爷儿们干活。”庚武隽眉微蹙,不懂这不男不女的为何忽而扭拧起来。清宽的肩膀把阿晓撞开,叫弟兄们开一缸青红,灌两葫芦酒准备带去城里。
☆、第47回 炒一缸醋
阿晓被撞了一个趔趄,庚武魁梧的身影擦过她身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今番着一袭暗青印云纹底对襟便装,素白的交领一丝不苟,下搭玄色长袍,腰间缀一提墨玉碎流苏挂坠。不似上一回那船汉的狼野,这新鲜的商人打扮又平生出斯文隽雅的味道。
自 小在码头上同三教九流摸爬滚打,独独不曾与这样清爽干净又高冷的男儿亲近。阿晓想了想,又怕他是不是不记得自己,便去踢庚武身旁的酒缸:“喂,老子们问你 话呢,你是哪里人,一趟怎么要跑这样久,这里头装的是啥?酒吗?先拿来孝敬老子一壶,免得不高兴再赏你血馒头吃。”
那“血馒头”三字特意加重了语气,生怕被旁人漏听了去。
庚武正在拆封酒盖,便不耐烦地睇了阿晓一眼:“不想被撞进河里,就不要挡道。爷们干活背后可不长眼睛。”
嗓音清润却冷蔑,把一条大麻绳扔去地上,又单手接过伙计抛过来的酒斗子。
那沾了酒香的绳子泛着湿漉的暗红,扭拧着像一条死蛇,阿晓连忙退后二步。
低 头看了眼自己没型没状的青灰布大褂子,又看了眼庚武修长而干净的手指,不由心里涩涩的,撇撇嘴又别扭道:“咳哼,你可知道老子们现在是什么身份?老子入了 帮,还是疤脸亲自提携的左右手!你既不从我们漕帮走货,凭什么占这么大块地盘,识相点挪到那边去,别挡了帮派的生意!”
庚武灌好了酒葫芦站起来,微觑着狭长双眸,冷冰冰地睇了眼某只攀在肩头的小黑手:“给你们的三成利不是白拿的,给了钱就是租了地,有事叫你们帮头出来和我说话。”
该死,老子今天洗过手了。
那眸光拒人于千里之外,却看得阿晓莫名又红了脸,忿忿地把手收回来,在裤腰上使劲地擦了擦:“呸,什么破酒,老子们还不稀得喝!走。”
甩头叫阿枫走。
阿枫颠吧颠吧地随在后面说风凉话:“这回信了吧,我就说他一定不理你。你看他今天那身细致打扮,一定是家里女人给他配搭的,轮不到你。”
阿晓可听不进去,唇齿摩咬着:“不然,有些男人天生清简干净。他一定没女人,没尝过女人的男人才这样没有情趣。这种不开窍的呐,需要调教,你看我哪天就把他拿下!”
话还没说话,想到刚才攀着的那道清宽肩膀,还有那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脸蛋不由烧红了半边。
阿枫很鄙夷地撇撇嘴:“就像我。我也需要调教,不如你先在我身上试试。”
阿晓剜了他一白眼,破衣烂衫又脏又臭的,想想都要反胃了:“滚,你算哪门子男人?你他么就是个瘪三。”
瘪三是什么?瘪三就是码头上辫子戴花、人见人嫌、不男不女的勒瑟。瘪三和瘪三好了,生下来的还是小瘪三。阿晓想离开这个肮脏的码头,那个船老板虽然冷,可是冷的男人才不会花心。
阿枫忽而沮丧起来,其实他的五官在孤儿里算是出挑的,可是阿晓从来不正眼看他。他知道阿晓心里的打算是什么,敦实的脚步一下子加快:“我不算男人,那你也不算是女人,咱俩谁也不比谁好。”
气得阿晓在后面踢了他一石头,大叫着冲上去卡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打打闹闹,最后又不甘心地尾随庚武方向而去。
从清江浦往堇州府一路北上,越往北走,瘟寒越重。晌午的街市上人影阑珊,一块块青石大板被连日来的秋雨刷洗得清光发亮。路边一排店铺里客人不多,隔老远的谁若打了声喷嚏,立刻就把路人吓得又是捂鼻子又是捂嘴巴。今番远没有上一次热闹,谁都怕出门被染上瘟病。
小黑提着酒葫芦边走边嘟囔道:“大哥,就只是挂了他疤脸一个牌子,生意还是咱自个找的,凭白分给他三成利咱不吃亏?”
“公子行行好,给倆赏钱喝碗热汤。”
长 街上冷风习习,有路边病弱的乞丐伸出破碗讨钱,庚武扔给他两个铜板,脚下步履不停:“那疤脸既能掌控这些坑人勾当,背后撑腰的台子必不简单。堇州府一代往 上都是他们的地界,此地不给他分成,到了燕沽口只怕更难于应付。出门在外,有些亏却是不得不吃,不亏便不能盈。”
小黑想了想,又无奈地点点头:“大哥说的也是,到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正说着,已走到最热闹的丰华大街。宽敞的青石马路,街两边间间门面大开,只各个店中人影冷清,唯独药铺门前排着长队,生意好得出挑。
去到一家酱酒铺子,老掌柜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边扫边心不在焉地念念叨叨,客人到门前了也不察觉。
庚武遁步踅进店中,抬头打了一拱:“周世伯在忙。”
是老庚家从前的生意管事,自庚家被抄之后出来单干了。掌柜的识得庚武面孔,不由哀声叹气道:“哟,是三少爷来了。还能忙什么,眼下这光景就属卖药卖粮的最忙。旁的啊,啧,就只能打打牙祭干瞪眼喽。”
因见庚武今日一袭短褂长袍商贾装扮,那英姿萧萧卓尔不群,不由赞他年轻才俊,不减老太爷当年风范。
眼前拂过女人婉秀的娇颜,从前一见自己便敛声躲藏,为人妻后对他竟是日比一日地疼暖起来。出门包裹非要由她一手准备,当时好笑看她忙碌,不想那一套套行装搭配下来却尽都合乎他场面。
庚武掖起心中柔情,连忙拱手自谦道:“不敢当,叫世伯谬赞了。今次前来原有桩生意想与世伯商洽,不知世伯可有兴趣共赚它一把?”
周掌柜一边命下人看茶,一边让座于里间,问道:“哦,这年头还有甚么生意稀罕?”
客堂内烧着暖炉,扑面一股热气把寒意消散。庚武微拂袍摆,让礼坐下:“也不尽然,晚辈说的这桩生意并不稀奇,却能叫世伯今岁冬赚翻它一番。”
“嘶,还有这等好事?三少爷不妨直言。”老掌柜捋着长胡好奇打问,又请庚武喝茶。
庚武轻拂杯沿茶末,隽眸含笑道:“说来也很是简单,只不过一个‘醋’字。晚辈手上现攥有百来缸红醋,这红醋便是今岁发财的根本。”
掌柜的听见是醋便没了兴趣,做踌躇语气:“喲,三少爷这可就叫老朽难办了。如今北面闹饥荒,一大群灾民正在往南边走,官府吓得把码头都围了栅栏。这年头米贵得都吃不起,谁还有多余心思买酱喝醋。你叫我收了,我却卖去与谁人?”
料 定掌柜的必然如此回答,庚武不急不躁,微抿了一口清茶:“自古乱世出豪杰,豪杰欲出必先有其‘兆’。陈胜吴广起义,先叫人用朱砂写帛书藏于鱼腹,百姓捕之 遂信之以为王。这做生意,同样也须得一个‘造势’。若换做往年,这红醋它就只是个醋,但今岁闹瘟寒,它的身价可就不仅仅在于此了。晚辈既敢如此说,自然是 胸有成足。”
叫周掌柜喝一口青红。
小黑把酒葫芦递过。
掌柜的倒半杯喝下,微阖双眸,忽而睁开:“味道倒很是不错,只堇州府一代人惯喝的是黑白二醋,这红醋到底少有。三少爷的人品在下是信服的,无奈今岁冬生意实在难做,看在从前与令尊多年主事的交情上,这些红醋就按陈醋的价格折一半,我收进来便是。”
味道虽好,怕卖不出去,到底是两厢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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