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荷蓦地想起回门那天早上,庚武忽然托起她的胯盘儿,把她摁坐上那里的深与张痛。手指头不觉被细针一刺,一丝殷红渗出来,连忙放在唇边轻含。
那媳妇却哪里放过她泛红的耳根,互相对看了一眼,抿嘴笑起来。晓得她面皮薄,也就不再继续逗她了。
管事的走进来:“都认真干活了啊,别总是聚堆儿攀讲,走错了针可要重做。”
姐妹们耸耸肩,屋堂内忽而安静下来。
美娟凑近前悄声问:“秀荷,你说都十一天了,怎么还没回来?真怕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听说官府对民船打压得可狠。”
秀荷动作微滞,没意识到自己在安慰自己:“安啦,不会有事儿的,先前去捕鲨,都没能把那群‘活土匪’怎么样。”
美娟嘘了口气:“可恶,还说七天就回来,一定是被码头上的姐儿迷了眼,这下回来我不理他。”
秀荷嗔她一眼:“想他了?”
美娟脸红:“你不想?你不想他刚才怎么被刺了手?”
哪里晓得美娟眼儿恁尖,秀荷悄悄拧她一把:“我才不。他不回来倒更清净,省得一晚上都睡不好。”
都是新媳妇,说起话儿来虽委婉却贴心,美娟讶然:“原来庚三少爷也这样……小黑也是,一宿都不肯落下,我没少掐他。”
“嗯。这下他回来我也掐。”
一个新来的绣女欲言又止地看这边,怕是有甚么不懂的要问,秀荷便把针线一放,踅步走了过去。
成完亲事回来,老太太给自己派了六个徒弟,美娟带四个。琴儿是十个绣女里头最灵俏的,其余几个年纪小些,尚平庸。
琴儿看着师傅娇娇婉柔的身段,啊呀,当真好看,越看越想不通二少爷为何不要她,越看越觉得她配了牢犯被糟蹋。
暗暗拽旁边姐妹的袖子,低声道:“嘿,你听说了吗?她男人是个牢犯,你见过那男人长啥样?”
旁的绣女可没东家后台撑腰,哪里敢说师傅闲话:“我不晓得,我才刚来。”
琴儿凝着师傅一抹盈盈腰谷儿,意犹未尽叹气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被糟蹋了,我听说那北边大营里出来的一个个都是三头六臂,不晓得师傅夜里头怎样受罪……唉,二少爷干嘛不要她?”
美娟隐约听见,不悦地咳咳嗓子:“都好好做自己的事啊,少胡说些有的没的。”
秀荷正在教小徒弟针法,闻言抬起头:“琴儿可是有什么问题,稍等我过去教你。”
没惹到那点儿上,秀荷对人的脾气都是好。美娟替秀荷剜了琴儿一眼:“乱嚼舌根,被我打住了。”
琴儿连忙吐吐舌头:“没有呢,徒弟刚才听师傅们聊天,说师傅的相公多好多好,心里头可羡慕得紧。”
秀荷并未听到方才嘀咕,好笑嗔她:“有什么好羡慕的,将来你嫁了人,也会有人疼。”
琴儿红着脸,略惆怅起来:“我喜欢的那个他……怕是不会娶我呢,忽近忽远的,哪儿像师傅这样福气。”
那细白耳垂上两珠翠玉耳环一晃一晃,在光影下打着水润光泽——
“耳环也是,我以前顶顶喜欢这种颜色,他爹也总说我戴着好看,没想到去了你这里,戴着也很不错……蒋妈妈,你瞅瞅她戴着好看不啦?”
“是夫人您的宝贝矜贵,怎样的人戴着都抬身份。”
秀 荷便了悟琴儿说的“那个他”是谁,忽而愠恼起他的不长进,拿母亲的物件送给自己,被她退了回去,也学不到乖,下一回依旧拿出来送旁人。他既是娶了媳妇,她 也对他断了心,他若肯与那张家小姐好好过,她起码还能在心里高看他一点,偏又学不会担当,这样快就与丫鬟们拈花惹草。
秀荷的语气便生分起来,问琴儿绣得怎样了。
琴儿把袖面儿举起来:“瞧,每日绣这个重复来重复去也是无聊,我把这个大红线改成了桃粉儿,师傅可觉得更有味道?”
老太太把最重要的礼服交给自己,那后宫娘娘们的地位森严,即便只是一截袖子,是大红就是大红,是浅绿就该浅绿,一丝儿颜色也错不得,哪里能随人喜好乱来。
秀荷简单略过那袖面,又放回去,柔声道:“绣得是不错,但要重新再绣,谁人叫你乱改颜色了。”
琴儿还以为能得到夸奖呢,沾沾悄喜的容色蓦然一怔。师傅不过也只比自己大一岁而已,并且自己在家里也早就绣过许多年,也不是生手了。
沮丧地低下头来:“既是绣得不错,师傅为何还要琴儿返工?师傅自己不也常说,绣活儿也讲究个随心感念么,怎生得你自己可以,我们做徒弟的就是错了?”
姑娘家家的受委屈了,耳环儿一晃一晃的。
哦呀~这耳环叫那负心的薄情人看见,可真是妙……不是自己不要嚒?如今送给了别人,为何却又存心刁难~
梅孝廷一把玉骨小扇轻摇,携黝色袍摆悠悠然跨进屋堂,素长手指将袖面儿掂过:“哟~,早半个月还是绣女呢,这才没升几天师傅,就虐起来手下的新人?我们梅家绣庄可不教人公报私仇,你这可是在与本少爷生气?”
一 股淡淡檀香扑面,秀荷抬起头看到梅孝廷一张似笑非笑的雅俊之颜,蹙起眉头道:“二东家说得哪里话。宫中娘娘们的礼服,配什么样的色,绲几层的边,搭什么样 的花,是凤凰就不能是锦鸡,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姐妹们头一回做,也都是按着那书谱上的一点点谨慎小心,不敢出一点儿差错。”
她说着话,寸步不让,眼睛也不看他。
梅孝廷睇着秀荷微颤的眼睫儿,却以为她在看那对耳环,噙着嘴角笑得潋滟:“傻瓜,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不在乎,我把它送给了别人,你却又醋起。倘若怨我,且与我发作就是。她不过一个乡下来的懵懂丫头,你与她置什么气?看这可怜。”
说着把琴儿攥紧的袖面拿起来端看。
二少爷真是个心软的男儿,都不要了还这样念旧情。
琴儿委屈地红了眼眶:“徒弟愚笨,但师傅说过什么,却一直是记在心里的。明明没有错,颜色不过偏差了一点儿。师傅可是不喜二少爷送我这副耳环?……那琴儿今后不戴就是了。”想要把耳环摘下来,梨花带雨,依依不舍。
梅孝廷悠然把琴儿手背一扶:“不要理她,爷看上的女人还由不得她支使。”那眉间流情,偏把从前执念化作满目缱绻,赋予身旁新人,叫那旧人看。
秀 荷都不想与他说话,默了以默,却还是扬起下颌笑道:“二东家要是不说起这耳环,我还没有多在意。那偷来之物戴在身上,不晓得多少伤人,如今还回去,不仅半 分不惦记,反而还落得个身家干净。活是老太太交予秀荷做的,秀荷尽了义务提醒。若是东家执意不改,他日出了什么差池,当着管事和姐妹们的面,秀荷也概不负 责。”
“呜呜……”琴儿眼眶一红,晶莹盈了满眶。
一众绣女们都晓得二少爷把秀荷当冤家,不免悄声上前劝解。把一搂袖面拿过去,叫别的姐妹拆线。
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二微蹙眉头:“偷来之物……我母亲她这样说过你?”
秀荷却已经转过身去,忙碌自己的活儿。
那艾色缠枝儿小褂轻摇,冷冷淡淡并无旧情。琴儿又看不清到底是谁把谁不要了,“姐夫……”攥着衣角,怯懦委屈。
梅孝廷再看琴儿,眸色却又冷:“拿回来,自己改。日后她若再说甚么不高兴听的,自到后院来诉与爷听,爷替你做主。”
☆、第39回那人归来
一场秋雨绵绵,下了半日天忽然便冷下来,青山绿水隐在雾气迷蒙之中,远看去就好似一副水墨古画。
庭院里空寂寥,人们都窝在屋里活动。黑瓦屋檐下落雨嘀嗒嘀嗒,颖儿站在门槛前,四岁的身子小小的,巴巴地等三叔回来。可是从傍晚等到了天黑,那个清颀如风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他怕他不回来,以后院子里就没有“爷儿们”可以说话了,又不肯让自己太过沮丧,便端着瓷碗接漏水玩。
福城人破规矩多,那屋檐下的渗水冰凉,乍一落到脑门会使人变笨,倘若正滴到你行走的血脉点儿,他日还要生一场大病。
二嫂福惠正在堂屋里描眉,见镜中打照出儿子倾斜的身子,皱起眉头道:“小捣蛋儿,你哪日可以给我安生呆一会。”
手却空不出来,妆容还没画好。
秀荷便把筷子一搁,出去牵颖儿进来。
颖儿回头看了眼空空的门槛,失落地仰着小脑袋:“三叔又不要我们了,不要小婶婶了。”
秀荷亦回头看了眼空空的门槛,刮了刮颖儿粉嫩的小脸蛋:“不要就不要,等他回来呀,我们不理他。”
适才归家途中,一路从金织桥头走到桥尾,未到桥头时以为到了桥头能看到他,走到桥头没有,又只当他坏,会不会故意藏在桥尾逗她惊喜。仍然还是不见。不晓得他路上到底怎样耽搁,连个口信儿也无。恨也担心。掩藏起眼中一抹失落,替颖儿拭净手心的湿凉。
颖儿卯着小嘴儿撒娇:“可我想,我想听三叔讲武松打虎。”
“等他回来啊,你又怕他管你了,回回都这样。”福惠回头笑嗔了一眼。二少爷去得早,当初若不是怀着颖儿,她险些烈性子刹不住紧跟着他去了。如今颖儿就是她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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