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尽是她在周旋,费尽思量,也是难为。
秀荷睇见了,便笑答道:“本是年前就要走了的,后来诸多事宜耽误,这便延迟到了年后。婆婆一直在南边催着,来了几个月,家里头也都想孩子们得不行。”
“咳咳……”还以为误会消除,秀荷或肯多留在身边几月,一席话听得铎乾讶然咳嗽,片刻回转过来:“哦,原还想周岁酒时为小家伙们大办一场,看看都抓些什么,我也好每年备三份礼物寄回南方去。不想这样急切要走。”
尽量在笑,语气到底难掩落寞。
祈文忽而启口道:“姐姐,你就对我父亲好点吧,他前头吐血了,大夫说他不能再劳心动气。”其实不过是个九岁上下的孩子,然而那目中澄亮,分明已把大人们恩怨看懂。
本是和乐的一场宴席,一时间莫名生出尴尬。
最是谙知秀荷心性,爱憎恩怨计算清明,你给她几何,她便还你几何,不偏不倚。自小未得他一点父爱,那情感又怎能与祈文堪比?今日肯来都已叫人意外。
庚武便疼宠地攥过秀荷手心,笑着解围道:“呵呵,怪我,忘了将好事诉与各位长辈。原是秀荷腹中又有了消息,怕月份继续往下耽误,路上舟车劳顿多有不便。”
“哒、哒~”甜宝小手儿抓着糕点,吃得甜津津的,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要把糕点分给干爷爷吃。
竟是又有了,总是让人这样暖心与挂念。铎乾目中镀上欢喜,贪恋地抱过甜宝,问秀荷几个月了?不若在京中生完回去,也叫本王抱一回初生的小孙孙。
那俊朗眉宇间饱含祈望,却难掩苍白与倦惫,隔开一月不见,竟不曾发现人已削减这样多。
然而她却是不想看他这样的。
秀荷心间莫名有些凉,便柔声道:“南边水养人,气候也好,婆婆嫂嫂们也都擅长月事,还是回家去的好。义父在京中好生休养,待宝宝生下来,我叫庚武去封信,您可再来南边游赏。”
“好,好,待开春了这便去。”老桐连忙打断话茬,叫仆从上菜。
“噼里啪啦——”午饭光景一过,家家又开始争相燃炮,一时间气氛又热闹起来。
……*……*……
孟谦胡同里,光阴走到午时,二蛋却还没有来。
阿檀坐在门边左挠挠又抠抠,红姨看得心烦,叫她快回屋里睡觉,晃来晃去碍眼儿。
阿檀不肯走,少奶奶吩咐自己在这儿看门,阿檀怕红姨跑掉。
红姨没办法,只得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假意丢在地上,人回了房。不一会儿,果然便见阿檀鬼鬼祟祟地把铜板捡起来,又悄摸摸地跑出门去。
晓得这货出去买根冰糖葫芦就回来,连忙从床底下掏出整理好的包袱。先去秀荷的卧房里看了看,见床边搭着甜宝的小棉袄,拿在手上爱怜地抚了抚,怕阿檀回来,忙放下来准备告辞。
哪儿想头一抬,却看到门边站着个俊俏小少年。七八岁年纪,那墨眼高鼻可不是自个儿子嚒?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来,偏这时候舍得来了。
便悄把包袱在身后一藏,扯着嘴角笑:“哟,小白眼狼来啦,我还以为你把老娘忘记了。”
二蛋睇见娘亲背后的包袱角了,娘亲瘦了好多。二蛋说:“爹叫我在宫里跟世子们学规矩,出不来,一出宫这就看望娘来了。娘,你要去哪儿?”
“哟,你哪儿来的爹呐?捡来的孩子可没爹。娘哪也不去,这些都是给你做的小褂,准备拿去灶上烧了。”红姨嘴上刻薄,包袱骨碌碌滚去了床底下。
二蛋惴惴的,卷着衣角儿:“七……七叔他叫我喊爹。”
红姨眼角顿时又湿,背过身去擦了擦,又转过来:“这不是早晚的事儿嚜?我猜着他就是这么一步步叫我气着噎着的。你叫吧,你爱叫谁爹叫谁爹,快回去。”
“我不回去,今天城南有庙会,娘还从来没带我逛过街呢,我想叫娘带我一块儿去。”二蛋晃着红姨的手,缠着红姨撒娇。
红姨心又软了,低头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眸,想了想硬不下心:“好,去就去吧,你先出去,我收拾收拾。”
屋子里空却下来,又把包袱拾起,这一回衣裳不要了,就取了包首饰和银票往袖兜里一藏。
慈弘寺外好生热闹,踩高跷的,扮丑的,耍杂的,煎饼子摊得香酥黄脆,捏泥人大叔手下众生百态,斗鸡场子里叫喊声此起彼伏……五花八门,人山人海。
二蛋拉着红姨的手穿梭其中,笑得好不开心,一会会叫声娘,一会会又叫声娘。
红 姨不由想起从前捡他的那个早上,大清早推开门,江南小镇雾霭层层,看见门前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小儿轻啼。气得她叉腰就骂,哪个缺德的把孩子往妓院送,当 这里不是火坑是慈善嚜。骂半天没人应,却把孩子哭醒了,瞪着腿儿,又短又肥。本来不想管,怎生得听那“呜哇”一声步子就走不动。
不甘不愿抱起来,黑亮亮地眼眸一错不错地凝着自己看,怎么好像就是身上掉下去的那块肉,舍不得再放开?
好养极了,给什么吃什么。长大也不叫人操心,每天自己出去瞎玩,大冬天顶着个光脑袋也不生病,被欺负了回来哭,见娘被欺负了又护娘。感觉日子就该那么过,不觉得自己缺什么,也不觉得他缺什么。却从来未曾见过他似此刻这般欢喜。到底还是做得不够好啊。
红姨语气温柔下来,问二蛋:“小白眼狼喜欢什么,娘就给你买什么。”
喜欢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二蛋比着手,这比那划,没有章法。
还以为娘亲肯定会生气,结果红姨竟然难得好伺候——
“好,娘都给你买。”
两只小泥人,一串糖葫芦,烙一包煎饼拿在手中,再套上个托塔天王假面具。
熙熙攘攘中人来人去,那一抹妩媚在摊前掏着荷包,却似把周遭时光凝滞。未生产过的女人身段总是多少年难变,人在背后关注看她,目中便渐渐生出恍惚,又仿佛看见她当年十七岁模样——
“阿泰,我要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好,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
见母子二个继续往前,那微瘸双腿不由自主跟上前去,要把新影旧影捕捉。
红姨问二蛋:“小白眼狼和爹一起开心嚜?”
“嗯。”二蛋脑袋点得恁用力。
“和爹一起开心,还是和娘一起开心?二蛋更喜欢哪个?”
“都开心,哪个都舍不得。娘留下来和爹一起可好?”
红姨点二蛋额头:“好什么好。娘欠他银子,那瘸子心狠,利息全按十倍算,留下来要被他虐惨的。”
“娘当年为什么要骗他银子嘛?”二蛋沮丧地盯着糖葫芦,把外层的薄纸撕掉,黏嘴皮儿。
“臭 小子,你都听谁说的这些。”红姨笑容便有些僵涩,猜那个瘸子必然没少在二蛋跟前说自己坏话。默了默,似自言自语般声音缓下来:“本来不是存心卷他银子,是 要养孩子。在你之前还有一团小肉,但娘没把她生下来,就把她弄丢了……娘没脸回去见他,见了也解释不清楚,解释了他也还是恨,倒不如不见不想念。”
二蛋默默听着,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那娘为何不把小肉生在他身边?生下来爹就不会生气了。”
“生, 怎么生呢……娘出身在那样的地方,到底不清白。他是什么?是皇子,将来要娶正王妃,府里还会一个两个的往里头纳。娘年老色衰的时候,他妻妾成群,一个个身 份尊宠。娘这样的脾气,可受不了那些,倒不如趁还没太深爱,早早先走了……傻小子,你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懂。”眼眶有点湿,红姨拭了拭眼角。
傻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身后之人见不得她流泪,默默叹了口气,步履渐缓下来。
时光不早了,红姨收起帕子,指着不远处的戏台:“瞧,那边在耍棍棒呢,你们男孩子最爱看这个,娘带你去。”
“哇,好厉害!”二蛋讶然张嘴,果然兴奋得不得了。
红姨牵着儿子,这边人群密集,牵着牵着,见他眼神专注台上,忽然便把他手一松,融进人群不见了。
左拐右转,怎生得心如刀割,魂也不贴身,靡靡怔怔,明明前方就是路,走这儿走那儿却走不出去?
忽而一道月白身影在二步外遮挡,带着才买给二蛋的面具,语气那般阴柔,没有了少时的清澈:“狠心的妇人,除了这不告而别,你就没有旁的招数嚒?”
是他啊。
可恶了,一定在背后随我一路。
红姨拭着帕子转身就走:“你来做什么?那是我捡来的儿子,我想扔就扔,不要你管。”
却走不开,他瘦宽肩膀不平,走路微瘸,却恁个清逸,忽而声音便飘至耳畔——
“没有别人,本王亦从来不曾想要三妻四妾。你年老色衰时候,我亦年华老去,你若不嫌,我又何弃?”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马后炮。
不想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不想再回忆那昔日的温柔,红姨越走越快。
隆泰蓦地把她往胸前拉住:“当年短短婚姻,皆因心如死灰,她本意不在我,后来迅速舍我而去,未曾染指亦不带半分留恋。既是一直一个人,过后因何不回来?偏叫我恨你、找你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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