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见外面梅孝奕枯坐在石桌旁,清冷笔挺得像一尊孤神,便撇着嘴隔空传话:“你还别就不高兴了,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她,没事我可不会去她头上找麻烦。那水可怪不 到我头上,我人在外头,三头六臂了才能泼到她闺女……我也知道你听到我说了什么话,还真不是造谣,是我在那老家伙府上亲耳听到的。我还知道得更多,你最好 从此对我好些,不然指不定我不高兴了,什么时候又不小心把那些事儿说出去。哦,到那时你们梅家可就要满门抄斩咯。你一个人连累全家,为着那个女人付出这样 多,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可不太划算……”
他妈的,这蠢女人她是不想要命了!
“噶,小太太你少讲两句话——”汉生把手心的核桃滚去地上,打断了晚春说话。
天井中央的石砌小桌上摆着一碗汤药,黑稠见不到底,袅袅泛薄烟,旁边些许粉末忘了被风吹逝。汉生站在梅孝奕的身旁,看一眼那黑红药粉,又看一眼屋里头晚春慵懒而矜贵的身子,想起那隔七天把她“弄一弄”的汗渍交缠,便端不起碗。
汉生弓着腰,踌躇着小声道:“少爷……这、这……老太太要是知道了,怕要心里受不住,毕竟咱梅家如今就只剩下这一枚单枝儿?”
呵呵,倒是学会自欺欺人了。
梅孝奕冷冷睇着那屋檐下的小窗,窗子内晚春抖弄着婴儿的小衣裳,笑得满足又温婉:“我的小小少爷呀……我的小大少爷呀……我的梅家主人儿……”
梅孝奕便勾了勾嘴角,把茶盏在桌沿上一搭:“我几时说过那东西姓‘梅’了?老太太和母亲那里我自会安排,不需要你忧虑。你但且按着我说的去做,该有的以后都还会有。”
是东西……不是人……
“诶……是。”汉生听得窘迫又羞愧,便把牙一咬,心一横,端着药碗进去了。
晚 春正在抖小衣裳,她的刺绣功夫从前也是排得上号的,就是懒,给自个儿子却做得仔细。见汉生来,便嚷他:“好看嚜?这个死人宅子没人气,指不定就只有我这么 条血脉,那他可就是梅家的长子长孙……哦,回头我得叫少爷给你配一门亲事、再另寻个活计,不然你这样每天进来出去的,将来对孩子影响终归是不好。”
把衣服折起来,没心没肺地捂嘴儿。
汉生便知道这女人靠不住,她现在就想把自己打发走。
心凉凉地把碗在桌上一放,低着声音说:“药熬好了,安胎的,小太太喝吧。”
晚春端起来闻一闻,剜着白眼儿横他:“可不要是滑胎的,我可告诉你,那老太婆和那敲木鱼的,如今四只眼睛都瞅着我这块肚子,你们要是敢害我儿,那就是拿绳子勒老太婆的脖子,催她死……”一边说笑着,一边咕噜噜地喝了下去。
……?
……唔……
“啊——!!”死寂的破落的梅家老宅,半刻钟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拉长的尖声嘶叫,像饮恨百年的厉鬼上人间索魂,生生把活人的性命撕扯成一缕一缕,魂飞魄散,地狱无门。
老太太正蜷着三寸金莲坐在八仙椅上抽烟,闻言吓得手一抖,差点半空跌下来,吼一声:“这又唱的哪一出!哪个讨死的贱蛾子上吊死了?”
她倒是把上吊当成了最坏的猜想,却未料到是晚春早产了,鞋都来不及穿,光着发黄的裹脚布三踉五跄就往老大家的小院跑。
然后就看到晚春衣裳不整地坐在床榻上,肚子下面都是血,手上也都是血,脸上也是。把两手摊开在面前,“啊、啊”地张着嘴,沙哑地说不出来话。
老太爷和大老爷在南洋安了家,从此赚了钱再也不往家里抬;家这边的生意全瘫了,老底也被朝廷罚得不剩下几粒米;如今孙子又没了,续香火的都断了……断了,梅家就彻底垮了哇!
老太太一下子感觉活不成了,苍枯的手指戳着叶氏,把拐杖在地上重重地跺下去:“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滑了!叶氏,是不是你这败家的婆娘,是不是你又给他们大房耍了甚么歹毒的心眼?!”
叶氏眸光晶亮,心底里飕飕的凉。啧,果然是患难见“真情”,这句话真乃千古名言,不然还不晓得这老太婆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人看。
面上却不动声色,伸手把老太太一扶:“蒋妈妈,近日咱们这边可有人去他大房没啦?”
蒋妈妈低着头:“没有呢二夫人,他们大房这边咱都是绕道儿走,避嫌。”
好嚒,话里话外的酸。老太太听得险些口吐鲜血,不停地捂着胸口咳嗽。
梅孝奕剔着杯中茶末,兀自清风淡漠地坐在红木圆桌旁,冷幽幽地睇了汉生一眼。
汉生咬了咬嘴唇,末了把拳头一紧,踅上前来:“回老太太,刚才小的进来送药,看见小太太和一个米店的伙计衣裳不整……那伙计吓得当场就往门边跑,撞了小太太的腰,小太太来不及躲藏,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跟头,药碗打碎了,血、血也流了出来……”
汉生的头埋得低低的,过程中有纠结,前半句尚在踌躇,后来蓦地心一横,几句话说得干脆利落。
晚春一下子愣住了,根本就没有甚么伙计好嚒,是药,那碗该死的堕胎的药!晚春想辩解,但她张了张嘴,却惨绝地发现喉咙再也发不出整话。
那边厢大少爷梅孝奕马步坐姿,神清骨秀地坐在桌对面,她看着他的脸,他也在目无表情地看她。她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你要是对我不好,哪天我不高兴就把什么都说出来,哦,那时候你们梅家可就要满门抄斩了,你一个人害了全家人……”
晚春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又想起早上才对秀荷说过的话:“那二奶奶可就惨了,怕是已经不剩下多少日子。还是我比较庆幸,打这节骨眼儿怀上,如今他们全家人都把我一个供着……”
张家奶奶还没死呢,她怎样也想不到那厄运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晚春跪爬在地板上,忍着腹中的剧痛,求老太太大慈大悲菩萨心肠开开恩,放自己一条性命出去自谋生路,她还有个年老的奶奶,她要回去给她养老送终……但这些话都是哑的,冷情冷血的大少爷已经把她毒成了一个哑巴。
老太太毕竟是个经历过大阵场的,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看着晚春肚子下流淌的血,便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把老脸扭向一边:“弄下去吧,找个偏点儿的窑子里搁着,卖多少银子无所谓。”
偏点儿的是什么?是下三烂。叶氏不忍心,捺下眼中晶亮:“母亲还是再想想吧,她家里头倒是真有个老奶奶,怕闹起来不好交代。
老太太阴沉沉的,不耐烦道:“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太婆怕什么,每个月给她送点儿米,扯几句敷衍过去就是……带下去吧。”
“啊……唔唔……唔……”
忽 然一口大黑麻袋罩上脑袋,那死亡的味道从脚底迅速蔓延脊骨,晚春的泪眼淌下满脸,亦如她此刻衣袂上的斑斑鲜红。她忽然想起去年初春的自己,那时多么的美丽 而干净,穿一抹浅绿的荷叶褂子,花儿一样的去祠堂里听戏,假假地把帕子往地上一丢,被庚武捡起来。她知道庚武为什么要捡,因为他想和秀荷说一句话,但她看 着他清隽的脸庞、挺拔的英姿,欲望却从心中贪生出来,她想要得他的宠,被他像男人疼女人一样的疼……嫉妒也是那时候生出来的,后来人就变得越来越陌生 了,自己也不认识自己……晚春想,假如那天没有丢下帕子多好,假如她不去贪他一颗得不到的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家丁们扛起她就往门外走。
绝望之中晚春嗅到了汉生的味道,那个给了她第一次、却每次都像木棍一般捅来捅去的男人,她在黑暗中扯住他的长发,抠住他的鼻孔和耳朵,畜生,她心里骂他畜生,又哭着求他看在好过一场的份上,快把自己救下来。
但汉生只是冷漠地拨去她苍青的手指,做了男人的汉生已经褪去从前的白净模样,他是个脸黑肩宽的男人了。汉生冲家丁们挥挥手:“走后面,不要叫外人看见。”
“是。”
……
春溪镇上后来再也没有了晚春的消息,秀荷也很久没有再看见晚春出来晃脸儿。甜宝的小脚丫在陈老大夫的药敷下好得很快,但还是留了两个很小的疤痕。
红姨每次抚着小丫头肉嘟嘟的短腿儿,总是一不小心就拭眼眶,骂秀荷:“多嫩的一双脚儿啊,这样小就落了疤,叫我这当干姥姥的心口直疼。我可告诉你,今后可不许给她缠足,不许叫我外孙女脚上再吃一回苦头。”
秀 荷嘴上不说话,心里其实比谁人都疼,她压根就没想过要给丫头缠脚儿。每次给甜宝洗澡的时候总是抓着她的脚丫子亲,甜宝是个黏娘的乖丫头,娘亲疼她,亲她, 她就开心得咧着小嘴儿笑。小孩子忘事儿快,或许四个月的她早已经把先前可怕的烫伤遗忘,澈然的眸子里只剩下来欢喜。
秀荷记仇,对晚春的恨意可没消,自然从来不主动去关注晚春的消息。是听说花奶奶有天晚上掉进了井里头,被打捞上来送回去,发现屋子里连一粒米也没剩下,然后人们才恍然晚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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