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感觉自己就像河水里的石头,好容易站稳了,再抬头去看,卫羿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她心一慌,立刻抬起脚往原来他站的地方走回去,原来他们是在一座极漂亮的两三米高的楼阁花灯旁边,她转了一圈,却不见卫羿了。
人群就好象流水一样从她身边流过,都是陌生的人,华苓在那楼阁花灯旁怔怔站了站。
他是生气了?生气她自己先走了?还是生气她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做?但只是很快地亲了一下而已,别人都在走自己的路,谁有空看他们在做什么……忍不住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华苓捏着衣带,嘴角下撇。
这就自己跑了,真是小气!
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
所有人都在行走,她也不再呆站在原地,看清了方向,随着人潮往酒肆回去。
也才走了几步,右手就被牵了起来,硬生生被拉住了脚步。“阿九。”
华苓一惊,扭转头去看,卫羿又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在光影明暗之间,依然很容易可以看见他格外明亮的眼睛,就好像那张脸容上所有的线条都飞扬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了?”华苓一点也没有被对方莫名其妙的高兴传染,嘴角下弯。
“此灯与你。”卫羿站了站,似乎是喘匀了两口气,将手里提着的灯递到华苓面前。
华苓垂眸去看,这是一盏莲花形状的灯,中间点燃的烛火将画成青色莲蓬的莲心与三层舒展的淡红莲瓣映得透亮,几根细线将它悬挂在提柄上,制得是很精致的。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她刚表白了,也没有个表示,他就去干别的事了?了?了?简直不,能,忍!
华苓倒竖眉毛说:“我,不,要!自己拿着玩罢!再见!”转身就走。
卫羿呆了呆,两大步赶上去,重新将华苓拉住,这回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
……谢九好像很生气。
她为什么生气?
卫羿看了看手里的灯,这是他跑着匆匆看了半条街,认为最好看的一盏。于是他问:“阿九不喜欢莲灯?……那与你选其他的?”
华苓一下子攒了满肚子的火气,用力戳着他的胸口问他:“你是哪里有问题?啊?啊?你什么都不说,忽然就跑了,回来了你告诉我你去买花灯了?早不买晚不买你现在买什么灯啊!你说!你说啊!你是哪里有问题!”
卫羿看见了,在两旁灯火映照之下,小娘子白皙的面庞浮上了胭脂般的颜色,她无疑是带怒的,但这份怒却越发叫她好看。还需等到明年,才能将她娶回家,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等不下去了。
他握住她的手,细腻温软的触感,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小娘子的手就好像他小时候跟着师父在山里住时,从竹林里刨出来的春笋一般。若是此刻周围并没有人,也许他会咬上一口,那是一种不断在心口膨胀的冲动,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但他毕竟没有,去岁他已经行了冠礼,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他很清楚。他只是将手里的小手压在胸口,看着她慢慢地说:“若是阿九大得再快些便好了。”
华苓愣了愣。掌心下是纹理结实的织缎,织缎是丝绸织品中最昂贵的一类面料,因为质地结实,纹理细致,出产极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会冒出这样毫不相干的信息来,手下的心脏在一下一下跳着,扑通,扑通。手心手背都暖烘烘的,驱去了北风携来的寒意。
旁边行过手牵着手的两名小娘子,她们好奇地侧头看了华苓一眼,又看了卫羿一眼,互相小声说了什么,笑着跑远了。
好像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华苓也懒得再质问什么,傲娇地撇开脸说:“我就是这样大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嗯,阿九就是这样的人。”卫羿的声音很温柔。他将莲灯的提柄塞到华苓的另一只手里,空出手,轻轻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阿九小时就与别人不同。阿九总是与别不同。阿九是我的妻子。”
华苓脸红了。
略粗糙的指腹在她的面颊上蹭了蹭,慢慢收了回去。
她问:“方才你为甚要去买这个?”
卫羿说:“此灯可拆下,在河边送入水中。”
“哦。”华苓决定放弃思考卫羿的想法。
“我们去河边放灯罢?”卫羿问。
华苓点头,于是两人便从“池阳酒”的酒肆门前过去了,拐弯随着人潮走到河边。人潮略稀疏了些,有许多人立在那些个柳树之间悬挂的灯笼跟前,只要猜中了灯笼上面的字谜的谜底,就可以将灯笼取走。河边至少也悬挂了上千个灯笼,并没有人看守着,若是并未猜到谜底,却把灯拿走,也没有人会知道,但猜灯谜是很风雅的娱乐,来这里的人通常都有些文人的矜持,也很少作出这样的事。
有不少的人是与友人一道,一盏一盏灯从头到尾猜过去的,根本不为得灯,只是享受这种破解谜底的快乐,甚至互相之间会为一个正确的答案争得面红耳赤。
许多小孩儿成群结队地跑过,孩童清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悦耳如银铃。
卫羿带着华苓走到河边,这里灯光更少,华苓手里的灯照亮了他们身边一小片的区域。河岸比水面高出三尺上下筑成了青石的河沿,常年雨湿多水的缘故,略长了些青苔。“踩稳了。”卫羿道。
“嗯。”淡淡的水汽拂面而来,华苓提着灯,看见河里黑漆漆、静谧谧的水面上,从上游一路下来,远远近近已经漂浮着不知多少盏的花灯,光辉星星点点,蜿蜿蜒蜒。
“真是好看……”她感叹。
“嗯,很好看。”他说。
“放不放你这一盏?”卫羿又问。
“好。”
“你写了什么愿?”华苓听到旁边有个又软又甜的声音在小声问人。
“说出就不灵验了,不能说与你听。”又一个女孩儿如此说。
“那我的也不说与你听。”前面的那个赌气说。
“莫要多话了,快快放入水中,记得还需向天官诚心祈福一二,心愿方能实现。”
听到别人说话,华苓才依稀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样一个习俗。放到河里的灯,原本就是为了祈福所用,在其中放进自己的愿望,天官大人就能看见了。不过这也不是每家都有这样的传统,有的人家年年都会放莲灯,他们谢家是从江陵来的,江陵人就没有这个习惯。卫家人一向粗犷,大概也是不会有这等细腻传统的。
她问卫羿:“我们只放一盏灯吗,我看他们每人都有一盏。不然,再去买一盏?”
卫羿说:“不必,阿九放即可。”
华苓便想这人大概是觉得这活动太过幼稚,才不参与的,遂不再说。卫羿三两下掐断了提灯的细绳,将灯盏递给华苓。于是她蹲下来,轻轻松开手,分量很轻的灯盏坠落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汇入了河上无数盏华灯之中。
两人便在河边站了一会,安静下来,视线追着那盏慢慢飘远的莲灯。“边城是怎样的呢?”华苓忽然想问。
“大丹边城不少,阿九想知那一处?”卫羿说。
“大丹各地大略的记载我都看过,只是想知道你曾驻戍的地方。”
“十二岁以前,曾随爹在余吾州驻戍。是关内道最北之处,纵横数千里草原荒漠,九月后风雪大作,直至次年四五月后方才解冻。”
“十二岁以后呢?——啊,那年你回金陵了。”
“是,那年在金陵。”卫羿说:“十三岁后武艺大成,领三千人调驻陇右道最西端。陇右冬季亦十分寒冷,但比起余吾州要好许多,荒漠之地也更多些,山岭绵延。这几年不在边城,父兄有言来,边地依然不平静。”
华苓笑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嘛,边地什么时候平静过了?大丹诚然强大,但西南有那么大一个末卢国梗在那里,西北、正北游牧之族如今被我们打得元气大伤,但只要二三十年,拼命生两茬孩子,元气也就恢复了。东北靺鞨、新罗也都还在呢,还有隔着一道海沟沟的倭国。”
虽然身在金陵,但有一澜园的资料支持,还有不断延伸的硬化路面,让内陆和边城的信息传递比十来年前更快了,华苓对边城的了解比金陵的许多朝臣还要多,这样数一番,她是有底气的,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批评是乱弹琴。
“嗯,来犯必诛便是。阿九说靺鞨新罗,此二族民风勇悍,并不好打。游牧之民多有悍勇之性,不比东南海域诸小国子民易驯。”
如今东南海域已经有一半的领土完全由大丹控制,另一半是靠近天竺国的那一边,有天竺国的势力在,大丹暂时并不想在东南海域大动刀兵,便暂且放下了,两边还算相安无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血流成河是必然的。
“真理只属强权一方,所以我们不能弱呢。”华苓如此说。
卫羿咀嚼了一下这句话,颔首。
他说:“师父传了口信来,他已经得了足够的药材,今岁将回金陵来。”
“药叟要回来了。”华苓眼睛一亮。这几年里,卫羿体内的余毒未清,每每修得微弱的内力都要用来压制毒性,武艺上没有进步不说,反而退步不少。就连华苓这样,只学了粗浅武艺的人都能看出,卫羿的步伐是越发虚浮了,锐气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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